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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彼岸花开》番外之一世琴殇 ...

  •   三,情执

      怎么断?
      这断也断不了的姻缘。
      怎么解?
      这解也解不开的纠缠。
      ——前记

      在我们将要从King Primary School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和母亲忽然来到英国,一同到来的还有迹部伯父和伯母。
      见到长期都未路面的父母,我们三人都有些诧异,尤其是当我和迹部被单独叫到会议厅时,我隐约地感到父亲和母亲这次绝不是单纯来看望我和秀子这么简单。
      我与迹部来到会议厅时,正是黄昏时分,夕晖透过巨型落地窗照射在人脸上,将坐在会议室中央的父亲和迹部伯父的面庞染成好似蜡黄的纸。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斜长。头顶悬吊着黑铁制的巨型枝式吊灯,人身在宽阔的会议厅内显得渺小。
      窗外一只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嗖”地掠过窗前,逃命似的窜进远处的树丛里。
      父亲和迹部伯父坐在我们面前的长型沙发上,母亲和迹部伯母分别站在沙发两侧,隔着茶几,在我们脚下放着两个棕色蒲团。
      “坐下吧!”迹部伯父道。
      父亲拿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面上比前几年多了一些皱纹,目光更加深邃。
      我和迹部遂跪坐在蒲团上,低着头,耳畔传来迹部伯父雄厚的语声:
      “今天叫你们过来,主要是通知你们一件事,虽然这件事前几年就已经定下来了,想必其他人也听说了一些,但还未正式向外界宣布。”
      迹部伯父停顿了一下,望了望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含笑地点头。
      迹部伯父于是续道:
      “迹部财团和藤原家族合作多年,已经决定正式结盟。对此,我们已经向外界宣布,将在两周之后公开举行你们两人的订婚仪式!”
      订婚!?
      我内心猛然一震,面上一红,心紧张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双方各自的继承人联姻,此举也代表着迹部财团愿与藤原家族成为盟友、互助互利的决心!在这段时间之内,希望你们好好准备,到时除了双方人员,还有不少宾客会前来观礼。”
      迹部伯父说罢,对父亲和母亲道:“藤原君觉得还有什么遗漏的?”
      父亲颔首道:“迹部君已经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迹部伯母微笑道:“真是太感谢了!能有琴子,真是景吾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啊!”
      母亲连忙摆手笑道:“哪里,琴子能有这样一位人照顾守护,我们也就放心了!”
      迹部伯母和母亲两人像聊家常一样说笑着。
      我低着头静静听着,心底那份激动欣喜愈来愈抑制不住,激动得呼吸都变得急促,幸福像泉涌般从心房溢出。
      我面颊发烫,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轻轻侧过头偷偷瞧向身旁的迹部,忽然一怔,面上的笑慢慢垮了下来。
      迹部低着头,皱着眉,脸上看不出一丝欣喜,双手紧捏成拳,拳头微微发颤,像是在忍耐什么。
      “景……吾……”
      我细细凝视着他的神情,只觉心底发凉,一下子跌入深渊。
      父母和迹部夫妇还在讨论订婚的细节,迹部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向会议室大门走去。
      迹部伯父和父亲都是一愣。
      “你要去那儿?”迹部伯母瞬间严厉道,“站住!景吾!”
      迹部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会议室大门。
      “景吾!”我站起来,慌忙地向迹部伯父他们鞠了一躬,匆匆跑出了大门,身后是迹部伯母向父亲和母亲不断的道歉声。
      奔出大门,我急急跟在迹部身后,一到在走廊中前行。
      “景吾……”我缓缓道,有些茫茫无措。
      迹部没出声,只是渐渐加快脚步,到最后我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行走间,他扯下领带,穿过一处处回廊来到室外游泳池旁,将外套往旁一抛,扑通一下跃入水中。
      我望着泳池中飞溅的水花,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浮在水面上的他:面朝上,望着天。
      天际泛着最后一抹红霞,他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只露出鼻尖,闭上眼,随着水波一晃一晃。
      山田管家带着几个人惊慌地跑过来,见我站在泳池旁,又慢慢退了回去。
      我直立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全身好似没了知觉。
      ……
      呐,迹部君,你相信吗?
      大多数人眼中充满不公和囚禁的政治联姻。
      我却把它看成是天赐的幸福。
      好像我就是为此而生一样。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所以,我才会与你相逢。
      我的呼吸和血脉都与此,紧紧相连。
      现在看来,
      一切不过是我自欺欺人地画地为牢,欢欢喜喜地带上锁链。
      只因为锁链的另一侧,是你。
      ……
      迹部一直漂浮在泳池中,从黄昏到夜晚,一直这样,闭着眼,一言不发,好像忘了时间的流逝。
      我也这样站在泳池旁,从黄昏到夜晚,一动不动。
      月在头顶洒下一片银辉,泳池的水面好似泛着银光的轻柔丝巾。晚风习习,吹得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脑子这时才有了一点思维。
      我缓缓上前几步,跪在泳池边缘,轻声道:“景吾,上来吧……水里冷……”
      水面荡着轻微的波澜,他并有什么变化,依旧平躺在池中,只有面部鼻尖一块露出水面。
      心痛无声无息顺着血液蔓延,堵在喉咙处进退不得。
      我轻抚着心口,望着池中的他,眼泪从眼眶慢慢涌出:“如果……我有什么让景吾觉得不好的地方,我都愿意改!如果……有什么让景吾不高兴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有什么不足的,我也都愿意去学……我会一直改、一直改……直到你满意为止!只求求你,上来吧……景吾!”
      泪水布满我的面庞。我用手捂着脸,感到眼泪从指缝不断涌出,颤巍巍地哽咽道:
      “只要……只要你告诉我……我真的什么都会去做……真的……什么都愿意!真的……真的……”
      最终,我泣不成声,跪坐在泳池边掩面哭泣起来,无论怎么克制也阻挡不住簌簌滚落的眼泪。
      “扑通!”
      我耳旁响起一阵水花声,缓缓抬起头时,迹部站在我面前,周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在其脚底聚成一片水洼。
      我抬头仰望着他,一弯皎洁的残月下,他低头俯视着我满面泪痕的脸,水珠从其发梢滴下。他木然地看着我,眼眸中瞧不出任何情感。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终于,他双唇缓慢开启,淡淡道:“回房吧,琴子,夜里凉……”
      之后,他扭头大喝一声:“来人!”
      退到远处的山田管家听到叫声,连忙领着一众人跑过来,捧着一叠毛巾递到迹部面前。
      迹部接过毛巾擦了擦浸湿的头发,看了我一眼,对山田管家道:“派人送琴子回房,另外叫人马上给本大爷准备一套干净衣服!”
      “是,景吾少爷!”
      山田管家答道,立刻派人通知迹部的几位贴身仆从,自己跟在迹部身后与迹部一起离开。
      我被女仆扶起来送回来房间,沐浴之后,静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出神。
      “琴子小姐,夜里多披件外褂吧!”
      其他仆人好似都知道了什么,对我比以往更加恭敬,笑容满面道:“若是让您着凉病了,我们罪过就大了!”
      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羊绒小褂衫披上,点头道:“谢谢,你们都去休息吧,我一会儿就睡了。”
      “是!”
      仆人遂一一恭敬地退出房门,轻轻把门关上。
      我蜷缩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仍是迹部从泳池上岸后站在我面前的景象,越想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个人开始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
      当时钟将近指到十一点时,我渐渐因一阵细碎的“乒乓”声从自己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
      带着些好奇,我打开门,寻着声音顺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顺着木质阶梯走到大厅,再从石砌的甬道通向地下,走在略为低矮的白色大理石堆砌的甬道中,温度一下子比地面要低很多。
      我将身上的羊绒褂衫合拢了一些,顺着甬道往前走,来到城堡的主厨房门口,见门外围了一圈仆从,面色慌乱,从里面传来声声刺耳的陶瓷破裂声。
      “秀子小姐!请停手吧——!”
      厨房的仆从们堆在门口捂着脑门痛苦地大叫着:“这些都是名贵的法国陶瓷餐具啊!秀子小姐!过些日子宾客齐聚,如果餐具供应不足,叫我们怎么交代啊?”
      “求求你了,秀子小姐!”
      仆从们几乎用哭泣的语调恳求道。
      “闭嘴!”
      厨房里传出秀子的怒吼声,“乒乓”一下,门外的仆从全部向后一退以免自己被飞溅的陶瓷碎片划伤。
      “秀子?”我一惊,连忙快步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秀子小姐刚刚和藤原先生和夫人在房间里起了争执。”旁边的仆从连忙拦在我面前道,“琴子小姐你别过来,秀子小姐现在有些失控。如果您因此受伤,我们更加不知如何交代了!请回去吧,琴子小姐,山田管家应该马上就到了!”
      “可……”我正欲言,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威严的男声:
      “让开!”
      我回头,见到迹部站在面前,身后是眉头紧蹙的山田管家。
      四周忽然无声,厨房内的摔碗的“乒乓”声也停了下来。
      迹部沉着脸,迈步走向厨房门口,四周的仆从见状自觉地从中间让开了一条道路。
      步入厨房,满地都是陶瓷碎片,密密麻麻让人都不知道如何下脚,整个厨房变成一处布满碎片的荒地。
      秀子站在碗柜前,披着一件淡红色长衫,伫立在一堆堆陶瓷碎片中,右手上还捏着一小快碎片,手中渗出丝丝血迹,转过头直直地望着门口的迹部。
      迹部穿着皮靴,踩着地上的陶瓷碎片,一步一步走到秀子身旁。
      迹部伸手握住秀子的右手腕,看了看顺着陶瓷片滴下的斑斑血色,命令道:“放下!”
      秀子没出声,盯着迹部,倔强地不放手。
      “你闹够了吧!”迹部面情严肃,大喝道,“这样难道就能改变什么吗!?”
      秀子的瞳孔忽然微张了一下,一滴泪珠涮地一下从眼眶滑落。
      “放下——!”
      迹部瞪着秀子,恶狠狠道。
      秀子像是被迹部的怒吼声吓住了,全身一颤,右手中的陶瓷碎片滑落在地上“呲!”地一声粉碎殆尽。秀子望了望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心,面无表情地垂下头。
      “给本大爷回去!”
      迹部拉着秀子的手腕走出厨房,秀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通知下人,把医疗箱拿过来!”迹部边走边对山田管家道。
      我望着迹部和秀子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跟去。
      ……
      秀子的房间,仆从围了一圈。秀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迹部坐在旁,从仆从手里依次接过消毒水和药酒,最后用绷带将秀子的右手心一圈一圈缠绕。我站在秀子房间门口,悄悄往内探望。
      “好了。”迹部小心地将秀子的右手放在膝上,回身对山田管家道,“明天记得叫格雷姆医生过来看看!”
      “是,景吾少爷。”山田管家恭敬道。
      迹部站起身,续道:“另外刚才的事情尽量不要传到我母亲和父亲那里,暂时从城中日常开销中挪一部分出来购买新的餐具。”
      山田管家点头道:“您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景吾少爷早些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迹部想了想道:“哦,也好。”
      “不要走!”
      迹部刚踏出一步,秀子瞬间起身,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迹部。
      迹部一怔,沉默地立在原地。
      周围的仆从互相惊异地面面相觑,山田管家连忙向其招手,领着一众仆人慌忙地退出房间。
      霎时,房内便只剩下迹部和秀子两人。烛台式的座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月光从窗外融融地浸入。
      “不要走……”
      秀子使劲将迹部抱得更紧一些,眼中含泪道:“我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不为我说话,那些下人私下都看不起我……我没有一个朋友!琴子还有那么多人把她捧在手心里,而我……除了你,真的一无所有了……迹部!”
      秀子的面颊贴着迹部的后背,呜呜哭泣道:“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喜欢别人啊!不然,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
      秀子说着,抱着迹部小声抽泣起来。迹部站立半晌,伸手轻轻扳开自己腰间秀子的双臂,回过身,注视着秀子,冷冷道:“你真的要在别人同情中生活吗?秀子!”
      秀子浑身一震,面上泪迹未干,哑然无声。
      “别让我看轻你,秀子!”
      迹部神色默然,转过身走向门口。
      “你真的喜欢她吗——?!”
      迹部停下脚步,背对着秀子。
      “你真的喜欢她吗?迹部!”
      秀子哽咽了一下,泪又盈眶,恨恨地怒吼道:“你真的想要娶她吗——?!别开玩笑了,迹部……别开玩笑了——!!”
      秀子抬起手轻捂着心口,调整着自己激动急促的呼吸,语调变得缓和了些,泪眼灼灼道:“你回头啊,迹部!回头看看我啊!难道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秀子!”
      迹部打断了秀子,并没转身,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口一气道:“我也不想。”
      说罢,迹部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迹部?迹部——!”
      秀子大叫着,注视着迹部离开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从生到现在秀子唯一一次露出乞求的模样,曾经如此倔强高傲、全身焕发着别样神采的秀子痛苦地跌坐在地上,咬着牙哭泣,竟是那样渺小无助。
      迹部皱着眉,脚下加快了速度,一走出门口正和我撞个对面。
      我俩都是一怔。我早已泪珠打转,凝视着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全身有些颤栗,四肢有点发凉,猛然转身,逃命似的跑走了。
      冲进自己房间后快速地锁上房门,翻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全身捂住,蜷缩在被窝里,不知为何还是冷得瑟瑟发抖,脑中浑浑,思绪迷乱,觉得胸口被一块大石堵住,使劲喘息着。
      “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不住外涌,我双手捂着脑袋,好似鸵鸟将自己的头扎进沙土里,想要逃避着什么,嘴里不由自主地断断续续念出: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晚,我就这样把自己裹在自己做的乌龟似的壳里,不断地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对谁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
      外面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胆战。
      ……
      我们三人间的关系也从那一晚后,变得再也回不到从前。
      ……
      之后连着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浑身无力;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想睡却总睡不踏实;神色憔悴进而食欲不振。这让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忙请医生来瞧,说是因为精神压力引发的身体失调,需要安心静养。
      “琴子小姐,有什么想吃吗?这样下去可不好啊……”
      身旁的服侍的仆从十分紧张道:
      “请一定要放宽心啊,您现在无比的重要!”
      “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尽管吩咐,请一定要好起来啊!”
      “订婚仪式就要临近了,老爷和夫人都十分牵挂您的身体呢。”
      在这期间,母亲和迹部伯母都来看过我几次,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当着旁边没外人时,母亲坐在我的床边,将我的手握在手心,焦急地轻抚我的面颊,眼中含泪凝视着我,令我感到十分抱歉。
      “还好吗?琴子。”母亲心疼道。
      我点点头,瞧着母亲的神色,心里暗自酸楚。
      “多吃点东西吧,这几天下来,你好像都瘦了一圈,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病了?”母亲的眉头都快皱到了一块。
      我摇摇头,缓缓道:“放心吧,母亲。在仪式开始前,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医生不是说了吗?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静下心来调养,就会好起来的。”
      母亲苦涩地笑了笑,柔声道:“那你记得多吃点东西,去庭院里多走动走动,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我点点头让母亲放心。
      在订婚仪式的前三天,我气色渐渐恢复了些,在仆从的看护下到庭院内漫步。
      城堡中已经陆陆续续到来了许多宾客,期待着三日后的观礼。城中一下子繁忙热闹起来,仆从们来来往往在城中各处走动,山田管家已经忙得分身乏术。
      在散步中,碰巧遇见了迹部和桦地。
      迹部见到我后愣了一下,我们两都极不自然地相互问候了一句,之后有些局促地一起在庭院中行走。
      “你的病好些了吗?”迹部看着前方,装作随意似的问道。
      我轻轻答了一声,勉强笑了笑,心里有些苦涩,总觉得我和他之间变得有些尴尬和别扭。
      经过玫瑰花圃时,撞见秀子正和一位从波兰过来的白人男孩冲突,起因好像是那位白人男孩说了一句“你姐姐就是要要和迹部财团订婚的人吧!”。之后,秀子从花圃旁随手拿起一块小石子朝那男孩的脑袋上扔去。
      我和迹部出现时,男孩已被秀子惹红了眼,领带歪斜,形容狼狈,正愤怒地用双手掐着秀子的脖子大吼道:“Bitch!”
      秀子头发有些凌乱,面色涨红,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使劲抓着男孩的手臂。
      “秀子!”我惊慌地叫出声。
      迹部蹙着眉,箭步上前,揪住男孩的衣领就是一拳。
      男孩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手轻抚着面上的红肿,对刚才发生的事还没反应过来。
      而我则更惊讶地瞪着迹部,弄不清他怎么会突然如此冲动。
      迹部沉着脸走向男孩,蹲下身,揪着男孩的衣领,目光直视着男孩冷冷道:“Listen!She is just like my little sister. Don’t touch her any more, otherwise I will kill you!”
      男孩眨眨眼,缓缓站起身,瞧了瞧迹部和其身后的桦地,咬咬牙,瞪了迹部几眼,眼里包着泪委屈地跑开。
      秀子半坐在地上,喘着气。
      “你想要的就是这样吗?”迹部直立着身,俯视秀子冷冷道,“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才满意吗?”
      秀子一怔,抬头瞪着迹部恨恨道:“不喜欢就不要帮我!”
      “没人帮你!”
      迹部突然加重了语气,眼里露出几分愤懑,盯着秀子一字一句道:“我不过正好不爽,想要揍人而已!”
      迹部说罢,慢慢转身道:“走吧,桦地!”
      “是!”桦地答了一声,跟在迹部身后。
      秀子趴在地上,眼里含泪咬着牙道:“你走吧!走吧!我不稀罕!走得越远越好——!!”
      迹部没有停下,经过我身侧时,淡淡看了我一眼,便撇过头走开。从那一眼,我忽然好似看到了他眼底隐约的那丝深深的疲惫。
      ……
      呐,迹部君,夹在我和秀子之间很累吧?
      真是抱歉,我早该发现的。
      自己带给你的除了困扰,别无其他。
      我其实根本不配把自己当成一个爱你的人吧?
      ……
      那天晚上,迹部伯母十分尴尬地向那位波兰男孩的父母道歉,秋山太太打着圆场说“不过是小孩子家打闹”,事态才稍稍平息。
      迹部什么也没说,行事比以往更加暴躁,走路时在旁的仆人都能感到他的怒气而纷纷退开。
      三日后,城堡内外车水马龙,马车一辆辆地驶入城中,人潮如流水一般穿梭来往。从各地酒庄送来的美酒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玻璃高脚杯一层层地叠起来宛如一座座水晶制的金字塔。各式糕点和水果摆满了一列列的长桌。
      我强撑着从病床上起身,穿上由十几位绣娘连夜赶制的外绣有百合花图案的纯白十二单衣,系上裙带、领巾。头上戴着银制头钗,面部涂上厚厚的脂粉,遮住了我的病容。往镜中一看,腮雪朱唇,像一尊穿着和服的日式瓷娃娃。
      之后在藤原家最年老的家仆引领下静坐于仪式大厅的内阁间的蒲团上,身旁有几名女侍陪伴。隔着几重竹帘依稀望见外面大堂内人影憧憧,耳畔能乐袅袅。按照藤原家族的要求,仪式大厅从大堂到内阁全部换成了日式平安时代的装饰,地上铺着整洁素雅的竹席,所有的人都必须脱鞋入内。
      我端坐着细想着前几日记过的仪式规矩和注意事项,以防仪式中途出现差错,身侧忽然传来跑动声,我一瞧,见是秀子不知如何跑进了内阁,站在离我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望着我。
      秀子穿着一件鲜红的连衣长裙,并没有按照家族的要求换上和服,她站在那儿,一滴眼泪从其眼角滚落,用一种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渊深冷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像一根根冰刺扎进人心,令人背心不禁一寒。
      我全身一震,胸口揪心地痛。
      ……
      是恨吗?
      秀子。
      你真的,恨我吗?
      不是讨厌,
      也不是生气。
      而是从心底而生的那种蚀人的恨意吗?
      ……
      我与她就这样对视着。当我的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时,秀子的面上早已没了泪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木然的神色,双眸里如浓墨一般的怨愤包裹着我、淹没着我,又仿佛有一双无形枯朽的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窒息、颤栗,命令式的要让我牢牢记住她此时的怨、此生的恨!
      “秀子……”
      我微张着嘴,喉咙里嘀咕着,却发不了声,只见秀子忽然转身跑出了内阁,我全身的气力仿佛就在秀子离开的那一瞬被抽空。在之后的整个订婚仪式上秀子再没有出现。
      面前的一重重竹帘被两旁的侍者依次掀起,当我面前最后一重竹帘掀起时,我抬起头,迹部出现在我面前,穿着黑五纹大名祰,下身是纹付羽织袴,俨然一位英俊威严的少年武士。
      按照藤原家族的要求,订婚仪式上双方亲属不论男女都必须穿上正式和服,以区别于平常人家的普通的订婚仪式。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和适才秀子眼里几分相似的冷漠,表情有些麻木,毫无悲喜,让我原先萌动的情愫瞬间陷落在他黯然的眸中。
      我眨眨眼,像木偶一样站起身,穿着白色的娟袜,踩在竹席铺展的道路上,跟随着他在能乐声声中一步一步走向大堂。
      大堂内两侧分别坐着迹部财团经理会“立水会”和藤原家族经理会“月曜会”一共将近百来名的企业代表成员,皆西装领结,端坐在席,抬头注视着缓缓走来的迹部和我,像是在审视着他们未来的主人。
      最前方是身着盛装和服的迹部、藤原家双方的亲属,最中央的是我的祖父和迹部的祖父迹部隼人。
      而那些前来观礼的宾客只能站在大堂外,通过大堂一面敞开的数扇大门朝内观望。当宣布仪式开始时,在场所有人皆屏息静气,只有肃穆庄严的能乐声飘荡在大堂。
      向天神叩拜,双方致敬、交换礼品。之后,按照藤原家族的传统,新人要备上礼物向在场的每一位族中长辈敬茶。
      我捧着准备好的上好丝绸布匹,迹部从身旁侍女处接过茶盏,依次跪在每一位长辈前奉茶,长辈接过茶盏饮下,收下奉上的布匹,点头微笑地对新人诉说祝福和忠告。
      “十分感谢,这些布匹我会郑重收下,长久保存的!”
      “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请将自身责任和义务牢记于心,这样双方才能走得长久。”
      “祝福你们!”
      ……
      大堂内从适才有些严肃沉闷的气氛中慢慢变得欢愉了些,家人的祝福环绕于耳,每个人都在满意地笑着。
      这就是……幸福吗?
      现在,我们跪在藤原家族分家的纪子夫人面前,纪子夫人是祖父的妹妹,丈夫早逝,没有子女,是一位像秋山太太那样慈爱和祖父一般睿智的女人,她的意见,祖父向来都会采纳,她也是分家中唯一真正关爱我和秀子的人。
      发丝鬓白的纪子夫人面上满是喜色,静静等待着送上的茶水,一会儿面上忽然浮现出尴尬。迹部端着茶盏在手中,低着头一动不动。
      四周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众人纷纷注视着迹部,露出诧异的神色。迹部伯母和伯父互相对视了一下,有些着急和惊慌地看着迹部,变得有点坐立不安,好似在催促迹部立刻把茶盏奉到纪子夫人面前。
      迹部纹丝不动,我抬眼悄悄地望向他,他半垂双眸,明明是身处华丽的大堂内,神情却好像面对着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明明是奉茶如此简单的动作,手臂却好像有千斤重般抬不起来。
      “真的,那么难吗?……”我凝视着他,眼里不知不觉盈满泪花。
      观礼的宾客间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迹部夫人竖着眉正欲起身,秋山太太忽然上前走到迹部身边笑着道:“是茶水凉了吗?”
      秋山太太从雕塑一样的迹部手上取过茶盏,瞧了瞧道:“真凉了,真是抱歉啊,纪子夫人!这都是我们下人的疏忽。还是小少爷细心啊!”
      秋山太太遂转身对旁边的侍者道:“快去换一杯热茶。”
      一旁侍者互相对望了一下,忙按着秋山太太说的意思换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秋山太太接过后又满脸歉意地笑着道:“哟,这次又太烫了!”
      “不许帮他,秋山!”
      迹部的祖父迹部隼人端坐一旁,忽然厉声道,全场随之一静。迹部隼人盯着迹部,布满皱纹的面上,一对深邃的眸子明亮异常,一字一句缓缓道:“让他自己来!”
      秋山太太连忙强笑着点头,蹲下身,捧着茶盏道,和声道:“快奉茶吧,小少爷!”
      迹部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秋山太太。秋山太太仍是一脸慈祥的笑意:“茶水虽烫,但也必须由小少爷亲手奉上啊!”
      秋山太太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稍稍加重了语气。迹部愣了一下,沉着气,缓缓抬起双臂,双手一点一点向茶盏靠近,一点一点,动作越来越缓慢,伴着微微的颤抖。
      “真的那么为难吗?”
      我看着他黯淡的双眸,脑中浮现出他站在泳池边俯视我时那个月夜,那时的他眼神好像也是如此淡漠,寒人心魄,就像适才秀子流着泪注视着自己那样,像冰刺一般扎入心房。
      ……
      这就是我要的吗?
      在家人的祝福下,和他携手一生。
      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幸福吗?
      为什么心里除了悲凉什么都没有呢?
      ……
      “回去吧,琴子,夜里凉。”
      我想起了那个月夜他淡漠的话语。
      ……
      “我也不想……”
      我想起了他背对着秀子叹息的神情。
      ……
      “我不过正好不爽,想要揍人而已!”
      我想起了在庭院内他愤恨的言语。
      ……
      我想起了……
      ……
      心头一阵绞痛,好像肝肠都要碎掉。我捂着胸口,强忍着涌出的眼泪,只觉一瞬间气息忽然被堵住,脑中一阵昏眩,眼前一片模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耳畔是众人的惊呼声,除了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迹部惊愕的神情,其他什么也没印象了。就像被拖入了深深的漩涡,不省人事。
      订婚仪式上,我就这样晕倒过去。
      ……
      ……
      如果爱中只有痛苦,那又为什么要爱呢?
      如果明知吞噬一切的是爱,为什么还要不断飞蛾扑火?
      一直爱,一直痛。
      剪不断,戒不掉。
      如此,如此,恶性循环。
      人难道就是这样死性不改的生物吗?
      ……
      ……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台前几株粉色的蔷薇正肆意开放,一双小小的蝴蝶环绕在旁,扑闪着翅膀。
      柔软的天鹅绒丝被覆盖在我身上,阳光透过床前垂下的纱帐朦朦胧胧地投在我的面颊上,就像被几片暖簌簌的绒毛轻抚着肌肤。我躺在卧室的床上,张望着四周,见秋山太太坐在床边。
      “太太!您……”
      我有些吃惊地床上坐起身。
      秋山太太忙上前为我披上一件毛织外套,微笑道:“我只是个下人,琴子小姐。”
      秋山太太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细细端详着我的面容道:“烧还没退呢,不过面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病还没好,一直强撑着很辛苦吧?”
      我回想着适才订婚仪式上的情景,愧疚道:“真是对不起……”
      秋山太太摆摆手:“没关系的,仪式已经宣布提前结束了。”
      我缓缓点头,脑中浮现出迹部在仪式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心下再次一阵酸楚。
      “您不想问问小少爷吗?”秋山太太道。
      我浑身一震,惊慌得不知摇头还是点头,心底戚戚然起来,低头不语。
      秋山太太见状笑了笑,撇过头瞧着窗台前的几株蔷薇花,长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好似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用苍老而温和的语调缓缓道:“大凡君主都会有王后相配,这是天地不可改变的定理,就像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一样不可分割。就算一时迷惘,到了最后,太阳总会找到他的月亮……”
      秋山太太转过头,慈爱地看着我,柔声道:“愿意……再等待一下吗?琴子小姐。”
      “诶?”我抬起头,疑惑道。
      “如果你确定他是你心底的光的话。”
      秋山太太微笑道:“就像那几株蔷薇在暴雨阴霾中仍然等候着晨光,历经风雨,最终花开一般。”
      我瞧着窗台前那几株沐浴在阳光下恣情绽放的艳丽花蕾,眨了眨眼,又望向秋山太太。
      秋山太太眼里充满了慈爱的光,让人心底变得平和柔软起来。
      “等待一下,说不定奇迹就会发生哟!”秋山太太俏皮地向我一眨眼,格格笑起来。
      适才凉透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温暖,就像枝叶抽出点点嫩芽。
      “愿意吗?”秋山太太道。
      我沉默了一阵,眺望着窗外明亮的日光,轻轻点头。
      秋山太太面上露出几分心疼和感动,帮我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淡淡道:“那么,现在就到他身边去吧。小少爷现在一个人在大堂应付着无数的宾客,想想总觉得很寂寞啊……琴子小姐是不会让小少爷这么孤单的吧?”
      我心头一紧,一念及此,瞬间感到万分不忍,轻轻摇头。
      换上便服,走在长长的走廊中,推开大门,在宴会厅的人群中搜索着他的身影。
      我的出现,使众人沉默,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怔怔地瞧着我。
      正在与人交谈的迹部缓缓转过身,面上带着诧异。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平静道:“让你久等了,景吾。”
      迹部愣了愣,瞧着我忽然微微一笑,面上又浮现出他独有的自傲和光彩。
      我也淡淡地回以一笑,静静跟在他身旁。
      ……
      穿过无数人群,我向你缓缓走来。
      没有犹豫,没有疑惑,只是这般凝望着你。
      看见了,看见了!
      我生命中耀眼的光!
      为此,我愿将所有青春和年华都赋予这一世守候。
      无论多久,无论多长。
      我都会在此面带微笑,等你静静转身。
      当阴霾散去,晨光初现。
      你瞧,彼岸花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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