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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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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今上开国之时,无叔伯兄弟扶持,全靠七姓臣子鼎力。天子继位之后,七家尽数封王拜相,烜赫一时,难以言尽。然而不知是运道不济怎的,像名氏,尹氏,本是第一等的门阀,却因着人丁稀薄,早早都没落了。临江王赵焱气势虽盛,毕竟远在江陵。蓝氏本为苗裔,极少入世。贺老太师也早就告老还乡去了。要说这中京里仍旧是一等权贵的,就只剩下两家,城东白家,城西沈家。
至于剩下那些官宦贵族,却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明修立在堂下,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计算时间。
须得赶在宵禁之前离开才是。
这是白太傅在京的府第,正是中京二家那一白。此处虽然不是寻常民居可比,却也实在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听闻白家历侍两朝九帝,当年在前朝旧都的庭园,雕梁画栋屋宇连绵,比及此地百倍不止。
他胡思乱想着,只闻明间后环佩响动由远及近。有人影从后堂绕过来,坐在西间珠帘之后。明修毫无顾忌地打量了一番,确定那是个妇人。
谁知妇人尚未坐定,就一拍桌案。整个厅堂中响彻,说是雷霆也不为过——那实在不像个闺阁人物能鼓捣出的动静。
“有客至,我白家自当谨礼迎候。然而夤夜之中,叩问内宅,是何道理?”
“然而夫人,还是来见了。”
“此话孟浪。”
“我是小子,在夫人面前,也不必许多虚言。”明修道,“我知我不在白公眼中,我此来,本不是见他的。”
“外子不入眼,如何内宅之人就能入眼?”
“入眼有很多种,看情郎是入眼,眼中钉也是入眼。”少年言道,“当日夫人与白公情牵一线,河西尹公做顺水人情,将夫人逐出了南山。”
“然而我南山立山百载,岂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师父虽死,这旧事不能灭。夫人,你欠南山的人情,也该还了。”
白粼泪横扫冷目:“你想要什么?”
“一个生机。”
“...好。”她道,“此事过后,我与南山,再无瓜葛。”
明修点头:“一言为定。”
白粼泪看看他,泛起一个古怪笑容:“这尹凤天聪明一世,临死却糊涂至此?你是何人?他竟让南山落在你的手里。”
“许是认定我不能成事,许是身边实在无人可用。”明修摊手。
他心里却想,他那荣耀半生,为圣朝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却孤孑一身克死边塞的师父,真能算是聪明吗?
白粼泪还想说什么,门外婢女传话:“二公子和城外的公子来拜省夫人。说是要趁着宵禁之前回去。”
“我不是说了要他住一宿再回去!这黑灯瞎火的,磕着碰着怎么说?”妇人急急忙忙从珠帘后面走出来,对少年道,“你只安静走出去,不会有人问你。”
白粼泪年近五十,实在是个长相很柔和的妇人。而她此刻脸上神色,与世上任何一位慈母也别无二致。明修盯着她看了一会,也许只多了那么一瞬,甚至白粼泪都没有觉出异常,他转头走了出去。
从中堂下来的路有些长,黑乎乎的,只有身后屋子里映出些光亮。远远地,几个婢女挑着灯走来。灯火后走了两个人,挨得很近,喁喁耳语似在说笑。明修与他们相向,直打了个照面。那是个锦衣玉貌的少年郎,看着年纪不大,发虽束着,却未着冠。想来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白家二郎了。
说大名鼎鼎,是因为沈诺不止一次在跟他闲话时提到过此人。
白太傅的小儿子白未然,有两件事为世所称道。一是他的才,诗赋既得,政论且通,世家公子里鲜有能望其项背的,连天子都知其名;另一样就是他的怪,那古怪脾气,软硬不吃,阿谀奉承不爱,直言顶撞的更是要打死拉倒。他喜了不知他因何喜,怒了也猜不到他为何怒,听说连他亲爹妈都摸不着他的脾气。
沈诺说到这的时候,往往捂着腮帮子。竟不知是吃过什么大亏。
然而这传言中古怪至极的公子,如今虽也沉默不言,却是含笑在听身边人讲话。至于他身边的人——
明修眯起眼。
他眼力本来极佳,不至于错看。是了,那正说到兴起,手舞足蹈的白衣少年,不是那傅家小郎还能是谁?!
明修转了个弯,急急朝外走去。
身后隐约飘来白夫人的笑声:“我的儿,总也不来,急着走什么…”
天已经黑透了,谯楼里的鼓声渐次响起。
咚咚,咚咚。
街上来往人群的步伐都加快起来。
明修只是在街上立着,看人来人往。
终究还是太陌生了。这个他身在北塞时曾呼唤为家乡的地方,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他以为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与人情他早已烂熟于心,可只这一个庄户少年,就让他始料未及。
三个月了,为什么不叫苏阡苏陌他们去查查呢?
难道是忘了吗?他问自己。
“明修?!”
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少年直觉捉手一抡——身后人整个被掼在地上,手中灯笼飞了好远。
“你…”
“呀呀呀呀呀!”被摔的人一骨碌爬起来,直奔灯笼,“这要是灭了,咱们就摸黑回家啦!”
所幸这高门家的灯笼也不同凡响,横遭灾祸竟然完好无损。松了口气之后,小傅似乎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劫难:“哎呀,我的心碎了,肺裂了。要死了,怎么办…”
明修就站在那,直直地看着他。
“没事吗?”小傅小声问。
明修摇摇头。
他这才抚着心口走到明修跟前:“可是确实疼啊。”说着还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里听着呼噜呼噜的。
“完了完了,”他说,“内伤。”
大概真的有点伤着了。明修想。可是他没说话。他现下不想说话。
小傅却不会跟人逗闷子:“你怎么不等我?”他说,“我都看见你了,难道你没看见我吗?”江湖人不是眼神都特别好使吗?
明修不应。
小傅不屈不挠:“你也是赶宵禁吗?可你现在这么慢吞吞的,才当真来不及啊?”他说着,突然幽怨起来,“你要说上京来,也该跟我一块来啊。”
“…本不是一路来,何必一路去?”
明修是与苏阡骑了一匹马来的。他让他们几个自己逛去了,约好了时辰在此处碰头。然而如今却人马一个未见,想必是看见傅家小子,隐去了。
他本想连夜回春水源,可如今却不知该不该再回去;他想问问眼前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又意欲何为?终究是说不出口。
小傅哪里知道他肠子里的弯弯绕,只是在那摸不着头脑:“啊?遇都遇见了,还分头走吗?”
明修不理会他:“你去白家干嘛了?”
“送酒啊,我临走时跟你说了?又睡懵了?”小傅愕然,“白夫人就好这口,每年二十坛玉山清,雷打不动。”
明修看他:“这年月送酒都能登堂入室了?怎么还不把你拿官。”
“哎呀,你说这个!”小傅恍然大悟,“这白夫人年轻时候和我娘有旧,也因此才照顾我们家买卖啊。”
白夫人少时是个游侠,白太傅是在宗族中力排众议才得迎娶她的。这点风流事天下皆知。既是游侠,有几个布衣朋友又有什么奇怪?
“小莫箴知道这事,总想我给他引荐。可白夫人虽待我热络,未然也好,到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平常相安,大事上哪那么容易?“他道,”你也是这心吗?那咱么去试试就是了,你也别恼啊。”毕竟莫箴能随便得罪,这一尊大神可不行。然而他说着,又觉出不对来,“你也从那屋出来的,你跟白夫人不也很熟吗?”
明修俄而一股怒意陡生,喝道:“傅天玘!”
这是在春水源跟他舅舅们学的。小傅这不为外人道的大名,只有要挨骂的时候才有人喊。他差不多一听就苦脸。
明修却没来由喜欢这个名字。还问小傅是哪几个字,小傅就在地上写给他看。
“分明是个好名字。”彼时他说,“我以后就叫你这名如何?”
“指名道姓是骂人!”小傅很严肃。
明修只是笑。他看着地上的字迹,看了一回,又一回。
然而此时此刻,他可一点也不想笑,小傅更是神情愁苦。
“就不该让你知道这名字,”他小声说,转而问道,“你是不乐意了吗?”
明修哐当就坐在了地上。
八百鼓声已经近了末尾,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影了。他就这么坐在青石板上,大路中间,好似得了失心疯。
小傅都要急死了:“这、你今天是不准备回家了?!”
自然不会回了。明修如此想到,竟有些如释重负。
“就让巡城的把我抓去鞭一顿,今晚上住大狱去。”他干巴巴言道。
你是有病!我看你就是欠得才让人拦路砍个半死!小傅腹诽。他指天想,要是打得过,他一定早就打他一顿。
“随你!”少年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到时候带着最好的伤药来接你!”
明修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竟然笑了笑。
他总想着自己去破解这个谜团——小傅这个谜团——因此不想假手他人。
只为有趣。
如此有趣的人,若能是朋友,不枉此生;是敌人,亦不虚此行。
好在来日方长。
街上再无人声。抬头看看,一轮玉盘悄然东升。原来已近七月半了。怪不得这石板生凉。他站起身,仔细分辨着楼头的鼓声,越发细密了。虽然自己仗着脚程快,也该早离了这是非之地。真要让城门郎给扣了下,那就叫进退两难了。
然而城门处却远不似城内寂静。进城的,出城的,都赶在这最后一刻。幽深的门洞里人流熙攘。有人靠在城门外系马的柱子上,显然已经等候他多时——却不是苏阡他们。
“我就不信你是长翅膀飞出去的。”小傅咧开嘴直笑。
明修看着他,竟是一时失语。
“走走吧。”小傅指着城外道。
他们眼前再不是纵横的里坊街巷,而是沃野千里。只有一条大路,曲曲折折,通向远方的点点灯火——那应是莫镇。这条路并不似想象中冷落,三三两两出城的人们,都在路上走着,其中有要星夜赶路的羁旅客,也有白日送粮与菜进城的农人,却无一不是神色匆匆。
“像什么?”小傅小声问。
“鬼国幽都。”明修亦轻声道。
小傅笑起来:“走吧,莫镇没有宵禁,咱们去放河灯。”
然而等他们磨磨蹭蹭到了莫镇,夜已经深了,那些讲经的、做戏的早都偃旗息鼓,河道边只一个月影子,哪还有卖河灯的?
明修心底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问:“今晚哪睡?”
“那前面吴家的瓦肆与我相熟,我常给他们家送酒。借宿一宿应该不成问题。”小傅道,手却拉着他,“你先别急。”
明修眼睁睁看着他从路边的台子上摸来一个瓜,两节将要烧尽的白烛,哑口无言,只在他耳边悄声问:“下面的东西你也抢?”
“瞎说。”小傅斥道,“我这是做功德!”
他把瓜掰成两半,三下五除二啃个干净,又把那小截的烛火仔细放进去,招呼着:“放灯放灯。”
明修从未放过灯,第一次就是这样的境遇,不知做何感想。他跟着小傅一起把他们的瓜灯放进水里,看着明灭的烛火渐渐飘远。
黑乎乎的河面,就两点亮光。
实在是太阴森了。
“你就不能好好欣赏,好好体悟。”小傅指点道。
明修叹气欲走,却被他抓住坐在小渡头的石栏上:“来聊天。”
“…聊什么?”
“聊你啊。”小傅道,“我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有来往的你都认识遍了,就差带你去拜祖坟了。还有什么可说?”
明修突生出去他家祖坟拜会拜会的冲动。
半晌,却只点点头:“你想听什么?”
“七月十五,月黑风高。”小傅笑道,“管你讲什么鬼故事。”
明修仰起头。
有许多人事悄无声息从他心缝里钻出来,吵吵嚷嚷在胸膛间鼓噪。然而这些声音,却终不能编织出一个好故事。
没有任何故事发生过。他的来路,只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