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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 ...

  •   伴着熹微晨光,春歌推开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走进厨房,灶膛里只有冷灰;掀开锅盖,只有锅底的凉水映出他一张没睡醒的脸;斗橱里空空如也。
      “太不像话了!”他怒道。
      离廛闻声走进来:“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眼前干干净净的厨房。
      细想起来,他们俩似乎都已经很久没进过厨房了?

      小傅的屋里空无一人。
      “昨个去白家,难道没赶得及出城?”
      “你以为咱们家太子跟你一样没谱吗?”离廛摇摇头。
      二人又往后院走。后院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那一头——两个少年抵足挤在那张窄小的床板上,四仰八叉睡得正熟。
      “罢了。“离廛拦住欲要推门的春歌,谑道,“这新婚燕尔,偶尔也该体谅。”
      春歌却想,这自称明修的少年打来家三四个月,夙兴夜寐的,正应了那句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心下叹息,便也转身去了。

      等到小傅和明修终于醒过来,已是午后时光。隔墙两位舅舅正吵得不可开交。
      “这饭怎么不能吃了你就说?不能吃你吐出来!”
      “做得难吃还不许人说了?我淘米洗菜的时候看你那废话!”
      叮!哐!稀里哗啦…
      小傅连鞋也来不及穿,拖着明修就翻出而墙,夺路而逃。

      时候入了七月末尾,天气已经凉飕飕的,河边小小的酒垆内外却是热火朝天。明修打着赤膊在空地上晾饭,头上满是汗。小傅则蹲在新垒的土灶边上煎酒,更是汗如雨下。
      分明给腊月预备的酒早都入窖了,也不知道这几天是在忙活些什么。明修扔了耙子,蹲在檐下吹风。
      “这是要弄多少?”他问。
      “二十坛。”小傅头也不回。
      明修沉默了。他们这次做的是溜酒,出产极慢。二十坛,看架势,还有一阵好忙。
      又过了许久,小傅终于站起身来。他抹抹汗,一指不远处一棵歪脖柳树:“等成了,我就都埋在那棵树底下。”明修顺着看过去,并不解其意。
      二十坛烧日月,这是小傅当日许下的诺言。
      虽然当事人不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等他结亲的时候,取出两坛来,生儿子的时候,再取出两坛来,再等到娶媳妇,嫁女儿,抱孙子…这酒是舅舅家传,怎一个烈字了得。连自己也饮不得一两坛,更遑论眼前这没量的人。平日稳稳当当的人物,等到人生大事之时,一杯饮下,人事不知,那情形真是让人想想就要笑破肚皮。
      小傅这么想着,就真的笑了出来。明修看着他,莫名背后生寒。

      这一日帝京里白太傅府院门前冠盖相属,十分热闹。原是今年时令特别,白家花园里一大片的八月春花期将尽未尽,那几丛老菊又开了新花,可谓新景。白家主母于是赶在八月节之前办了花会,一时间,中京上下的贵胄高官尽数云集。之间满座太宰公卿,王子皇孙,说不得竟比那勤政殿上的朝会还得严整三分。
      “朕见这白家新酒,倒比御酒更听不凡!”不胜酒力的天子被宫人搀扶在白太傅日常起居的庭院里,歇在榻上轻笑。这天子年过不惑,却不见风霜渐染。说他年轻时为上将军,曾于御苑中醉酒,玉山倾倒之姿为世所传。如今二十年来去,风华仍不减二三。
      “不过内子鼓捣些玩意。”白太傅神色极为平淡。
      他这住处是一个三间的屋子,本来地方不大,如今随侍的宫人满满当当站得到处都是,更见局促了。天子饮了酒,看着厌烦,挥挥手将之尽数摒退。
      “白公几番周折,有什么话说?”
      白太傅不言。他身后一个缁衣少年无声走出来,朝着天子倒头便拜,拜完了,就长跪在那,两手捧着一件血色斑驳的锦书,举过头顶:“向陛下复命。”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终于收回了注视着少年的目光。他从榻上下来,走到少年跟前,接过那件锦书。
      半晌,他的手落在少年肩上:“你做得很好。”

      小傅在树下蹲着,发黄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他一身,他和没有知觉一样。
      明修走了三四天了。
      那一天早晨起来,小傅如往常一样收拾了铺盖,走到厨房里找热水洗漱。可是厨房里一点烟火气也没有。灶台上摆着两个倒扣在一块的笸箩,他掀开看看,里头装的是油纸包着的响油糕——那是小傅心念了很久的,只有莫镇上胡家二娘娘会做的吃食。
      小傅捡了一块放在嘴里。还有点烫。
      春歌打着呵欠走进来:“早饭好了吗?”
      小傅指指笸箩。
      “响油糕!”春歌一见喜笑颜开,“今个什么好日子?”跟着也拿了一块,在厨房里到处看,“小修呢?”
      “走了。”小傅嚼着油糕走出去。
      春歌点点头:“哦。”
      于是就是如此了。家里再没人提那个名字,就像那少年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可是,还是有些不得劲。小傅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随手揪了一根苇子杆放在手里剥着玩。小莫箴走的时候,他就有些失落。只是那时候明修刚来,叫他一个头两个大的,全顾不得捉摸自己这点心思。如今,明修也走了,一时没个人和自己说话玩耍,竟有些寂寞。
      好去者,前程万里!
      他想起二舅总哼哼的曲子里似乎有这么一句。庄子里跟他年纪相仿的伙伴,要不一天到晚不得闲地顾着家里田亩,要不就都去外面讨生活了。
      那自己呢?自己往后的路,是在哪里?

      不经意间抬头,庄子那头竟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滚滚浓烟。小傅一惊,拔腿就往回跑。却听耳畔“噌”的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从后面被一箭穿透胸膛。

      明修骑在马上,眼前秋树高草,正是深秋景色,使人心旷神怡。只是可惜,这样的风景,很快就看不到了。
      “咱们既然南下,为什么不坐船啊?”苏尘香似乎很为连日来马背上的奔波所苦。
      苏陌朝她摇摇头。
      “苏二你挤眉弄眼得做什么?”
      苏阡咳嗽一声,拍拍他兄弟的背,一夹马肚皮往前去了。
      明修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五娘是女孩,不常随他辗转东西,所以不会知道——他晕船实在厉害。
      如今还可以驱马赶路,等到了多山的南边,只怕不行船,就只能望江兴叹而已。
      而且听说,这样的时节,南方还是潮湿闷热不住。
      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然而不南下,他又如何达成他心中所求?

      “五娘可听说过一种酒,叫做玉山倾?”
      “啊?”突然的问话叫苏尘香摸不着头脑。
      明修叹气:“可见叫你在山上好好读书,你是全没放在心上!”
      苏尘香吐舌头。
      明修又问:“小陌可知?”
      “是前朝宫人所著逸中录里一篇,”苏陌道,“言萧绍末帝好杯杓,曾命内廷作新酒,延请三公。时上将军悦之,醉卧御苑中。龙骧将军名氏促狭,因道,古人云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此之谓也。竟传为美谈。那新酒也于是得名,叫做玉山清。”
      “当时的上将军,那不就…”苏尘香竖起手指朝天。
      苏陌点头。
      明修笑起来。
      玉山倾,玉山清。若不是那日在白清泽府上,他也想不起这一件。傅天玘啊傅天玘,究竟不知,你是何方神圣?!

      沈诺策马在树林中,几个近侍围着他。
      “可都安排妥当了?”
      “万无一失。”
      沈诺咂咂嘴。他在台阁里打听了,圣人并未向塞上递过只言片语。阿珩却回来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记得当时自己要从边关下来,两个人话别时提到还乡的事,他回来后在家里无意提了一句…
      父亲,看来已经等不及了。
      无命返京是什么样的罪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耽搁了这场泼天祸事,但他知道,阿珩入京的事,绝不能再走漏消息。起码不能落人口实。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结果呢?那小子跑了,却留下了这么一家子的人证活口。都说慈不掌兵,他在那头巡边这么几年,怎么越发妇人之仁了?
      还得自己,留着给他收拾烂摊子。

      庄子尽头那酒窖月前起了一场大火,两个男人并一个小子全都被活活闷死在里头,尸首抬出来的时候都焦黑了。那两男人虽一向不太和人来往,小子却喜人得很。庄上人无不惋惜,合力将三个人敛了。他们家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因着是枉死,庄上人都避讳,不往近前去。一来二往,更显得空寂森然。

      天上月牙儿弯弯。莫箴坐在土丘上,一把一把往火堆里添纸钱和元宝。
      “拿了钱,在那边省着点花。我如今也要走了,怕以后不能每时烧给你。”他低声念叨着,就落下泪来,又赶忙拿拇指揩去,“我知你最能结交的。在那边,必也不致寂寞。”
      “你要走了?哪去?”
      “去南边。”莫箴应道。话音未落,他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心口蹿到头顶,脑袋都要炸了。
      三更半夜,四下无人,只有眼前三座新坟。
      “…谁在说话?”
      他身后的人叹口气:“你爷爷我。”

      莫箴几乎是跌倒在地上,他眼底犹带着血丝,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却略显惨白的笑颜:“浩、浩瀚…你你、你回来了?…”
      小傅点点头,一眼瞟到身后的坟头,又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我没死!”
      “那、那这…”莫箴抖着手指向他身后。
      小傅只得苦笑。
      莫箴到底是读书人,究竟有什么奇遇,小傅不说,他并不会去刨根问底,只是抓着小傅的胳膊,感受他身上那点活人的温热。
      小傅却反过来问他:“你不是在京中办差吗?怎么又要去南边了?”

      原来这莫箴靠着家门,在公府里面博了个不错的差事。按道理三五年考绩,能做个郎官也未可知。谁知工部贪墨,上面查下来,正查到他长官头上。工部尚书是宫里面名贵妃的心腹,御史台看天子颜色,也不敢挖得太深。于是最后只虞部郎中获罪下狱,手下人多多少少都受了连累。不幸中的万幸,莫箴因为出仕日短,只被除了名,倒也没太多为难。
      只是断了仕途,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比死更难受了。

      “那你就要去南面跑船?”小傅不敢置信。这是听了谁的蛊惑?就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何况莫家的门第,能让他去从商?
      “父亲说,让我等个一两年,再为我谋划。可我不想等了。”莫箴道,“这官场之中,人情门第环环相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当日饮酒纵歌,说什么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到头来都是笑话。”
      “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我不求富贵,只想此后,行动能由我心。”
      然而谈何容易呢?小傅拍拍莫箴肩膀,也不再劝他。天大地大,人有多少种活法?男儿立世,怎不该闯荡一番?
      “只愿你我兄弟,天高地远,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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