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存》3322

3、第三

　　小傅提着酒坛子，一身轻松去赴莫箴的临别宴。临走时不忘割了明修手上的麻绳。他嘴上虽什么也没说，满脸却写满了“走吧快走吧再也别在我眼前出现”的意思。那神情，哪似放虎归山，倒似送鸟还巢。
　　明修只能视而不见。
　　他勉强爬起来，坐在那块草垫子上环顾四周。他是一个人进京的。家里写了信叫他回来，他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半路竟遭到重重围杀。谁想要他命，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现在却又有些糊涂——十天了，他竟然还安生地在这里坐着，也没有人冲进来补他几刀？
　　那自称浩瀚的少年看似普通，交游却甚广，还无故救下他性命，无论身份目的，实在不寻常。不知深浅，他岂敢轻举妄动。而此刻的中京里，谁又知道是不是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还不如静观其变。
　　更何况——他动动肩膀，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给他治伤的人，可真是牲口啊…

　　然而酒窖里的日子，醒着可比昏着难过许多。明修一夜辗转，他身上伤口有多疼自不必说，还饿得昏昏沉沉，而那浓郁的酒气直让他作呕。这实在不像个能养伤的环境。他坐起来，外面银钩偏西，却有人来。

　　小傅把喝得人事不知的莫箴送回府上，又溜溜达达往酒窖来，身上还背了个筐——里面全是吃的用的。
　　好似他知道明修必不会离开似的。
　　“给你换换药吧？”他低声说。
　　实则明修能活下来，全靠他自己命大。那日秦清仗着老江湖自告奋勇给他疗伤，也不过是拿些布条把伤口尽数缠上，只有身上几道要命的地方用了药，还全是些虎狼药。也因此，那一道道伤口，长得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哪想小傅却突然动了恻隐——许是为了他们同年的巧合吧——他觉得一个年轻人一身这样的伤疤实在难看。今天到镇上特意买来上好的伤药。
　　明修不置可否。他自然想早日痊愈，又怕这无端的殷勤有什么古怪。他不说话，小傅就认命地凑上去，自己动手。
　　“...能先吃饭吗？”明修皱眉。
　　小傅动作一滞，沉默地从背篓里掏出食盒——喂他：“张嘴！”

　　明修又在这酒窖里一连住了几日。他并不是娇生惯养的，有小傅三天两头给他送食水伤药，倒也别无他求。就是这浓郁酒气，令他每日都头脑昏沉，很不得意。
　　“要不住我家？”小傅思忖，继而洒脱道，“大不了让舅舅把我腿打折罢了。”
　　明修听得直愣。
　　小傅见他模样，忍俊不禁：“我舅舅是不待见生人，不过，“他道，”也就那样。平日里是怕麻烦，如今，好生求一求他就是。”
　　明修懵懵懂懂地点头。他师父死得很早，他没怎么在长辈跟前撒过娇，自己反倒是经常被人软磨硬泡的那一个，因此对那情形也不算陌生。然而小傅到底没能哭天抢地，坐地撒泼，一展他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做戏本领。二人说完话没过两天，地窖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那时小傅不在坊里，明修恐是闲散久了，一时就愣在那里，竟没觉得危险。地窖门打开，外间天光涌了进来。明修皱眉看着站在那里的高大男人，不动声色摸起手边那根架酒缸用的木棍——那男人是个练家子，他看得出。而且能耐不浅。
　　不成想对方反倒先被他惊住了，指着他直问身边人：“这、这又是个什么玩意？！”

　　“他是没生在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如若不然，那就是个天生的浪荡公子。”这是小傅他二舅的原话，说的就是小傅现在这个德性，四六不靠，没心没肺的。从小到大，就没有他不敢结识的人，没有他不敢担承的事。三教九流里都是他的朋友，鸡鸣狗盗、打家劫舍的也能是他的兄弟。说他重情重义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罢，总之他就是那么长起来了，只差没把他两个舅舅活活折腾个死。
　　上次还和个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称兄道弟，这次可好，直接捡了个不知来路的主！

　　明修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他是被当座上宾迎回来的——因着“待客之道”，因着“地主之谊”——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而一窗之隔的院子中，小傅还在受着他两位舅父教训，郁卒无比。
　　夜幕四合，天地仿佛都跟着安静下来。小傅的屋子不大，一张矮床却极宽敞。两个人并排躺着说话，竟然谁也挨不着谁。
　　“这天怎么这么热？”
　　“麦秋时节，也该热了。”
　　“京畿都这么热吗？那地窖里其实也还好…”
　　小傅哭笑不得：“地窖里是阴寒，待久了哪好养伤？”
　　“热…”
　　“哪就那么热了？”
　　“我打小住在北边，早听他们说，南边湿热不能去，去了要得病，一病就死了…”
　　“行行，”小傅赶紧打断，“明天我带你去河边遛遛，那林子里凉快。再过几天能下河了，就更不怕了。我回来在后院搭个铺，让你在院里睡，行不行？”
　　明修说：“热…”
　　小傅翻个白眼，摸索出扇子来拍在他脸上：“快睡觉！”

　　后来明修果然进了林子就不出来了，用小傅背地里的话说，就跟撒了欢的狗似的。三个月的光景，如水而过。
　　小傅站在溪水边，抬头看看日头将近晌午。他扯脖子就喊：“明——修——明修明修！”
　　拉丝拔调的声音惊起了一林鸟雀，然而之后就是沉寂。那片小树林安安静静的，就像从没有人到来。他摇摇头，两三步钻进了林子。
　　溪边大青石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睡眼：“怎么？”
　　“就跟你说别在石头上睡觉，你就不信这能睡瘫了人。”小傅念念叨叨，“我今天要进城送货，恐怕一时不能回。你晚上睡觉自己别忘了烧艾，那院里叮虫凶。”
　　明修仍旧迷迷糊糊看他，打个呵欠：“你不回来了？”他皱着眉头，“今儿处暑，舅舅让我包馄饨并元子，东西都预备下了。”
　　小傅闻言，面色沉痛。
　　“给我留点，啊？给我留几个。”他央求道。
　　“那么热的天，搁不住。”
　　“我回来给你带冰酪换？”
　　明修眼睛一亮：“走你的，有我呢！”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约莫是有一天，那甥舅几个都出门不归，独留明修一个在家，就自己料理了一顿晚饭。结果那三个回来，就着人家的残羹冷炙一尝，直是惊为天人。那以后，明修竟就成了这家里的掌勺大厨。
　　至于那舅舅来舅舅去的称呼，倒是两个老男人的没羞没臊，明修不过从善如流。
　　实际上明修并不只是烧饭，他还浆洗，连针线都不落下，每天挑水洒扫，新收的麦子要买回家上磨，好酿冬天的酒。偶尔那几个人犯懒，他还要自己上台子给人沽酒。三个月的时间实在不短，可他这一身伤说不得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一天到晚累都累死了！说什么座上宾？这是他们家没有耕地，不然可能连牛都省了。反正眼下驴是已经省了。
　　宛如新妇侍候翁姑一般，好不容易看着两个老男人吃饱喝足，各自回屋。明修回到后院，关上门，点起艾草绕着那两块青砖一张门板搭起来的“铺”转了两圈——就这，小傅还要三天两头出来跟他挤着，说要一起凉快——然后枕着手躺在那看了会天。
　　西边天际仍旧发白，东边却已昏黑一片，方是掌灯时分。这一夜还长。
　　他立起来，摸着院里的矮墙翻了出去。

　　溪水边站着的公子似乎很为这林间的蚊虫所苦，上窜下跳，狼狈至极。
　　明修迎着他走去，面带戏谑：“沈大公子，你姗姗来迟啊？”
　　沈诺抬头见他，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出来的急，竟忘了带香囊。你那里有没有香药？”
　　明修扬手：“草木灰你要不要？”
　　沈诺没奈何，叹口气，神色却转为关切：“我听你传信，赶忙过来。你既上京，怎么不进城？窝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说着一指林子里面，“你那小仆嘴也真涩，一路上任我怎么问，竟是一个字也不吐。”
　　原来这林子里还有别人，仔细看看，那是三道影子。
　　“我也是人生地不熟，还指望他知晓些什么？”明修道，“哪似沈郎，千金之子，左右逢源。”
　　“又来了。”沈诺仿佛早就对他的揶揄麻木，“你以前被囿在外，虽然不曾有言，都知你心中意气。如今既得回京，必然将有所用，往后前途无量，哪是我辈可比？还有什么抱怨。”
　　明修只笑：“但愿如此吧。”
　　“我才是苦命，刚回家生息没两天，这得命又要北归。怕不得与你多叙。”沈诺苦着脸，“你这里缺什么，我回去差人给你送来。”
　　明修忙道：“缺钱。”
　　沈诺立马横眉立目：“我呸！”他道，“说你一时缺吃少穿，我都相信。缺钱？我那叔叔在你们山上干什么勾当，我竞不知？你要缺钱，我等就连褴褛也不如了。”
　　明修莫名其妙：“你究竟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剪径吗？！”

　　沈诺是尥着蹶子走的。明暗混沌间，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看着沈家公子，倒不像个奸邪的。就是有点呆。”
　　隐在林中三个身影终于走近，竟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半大少年，并一个妙龄女子。
　　开腔的正是这女子。
　　“不到阎罗殿上，哪知旁人肚肠。”一个少年道，“更何况许多漂亮事，未必都是毁在恶人手里。”
　　女子嗤之以鼻：“苏郎子如此知事，想日后白衣卿相之属否？”
　　少年于是闭口不言。
　　明修见之莞尔：“怎么，如今小陌连话也不能说了？”
　　“君子养气，得高瞻远瞩。每日滔滔不绝的，使人见嫌！”
　　“小陌擅谋，为我腹心，小阡剑快，是我膀臂。可谓缺一不可。”明修道，“五娘还请高抬贵手？”
　　女子道：“原来我才是那无用之人！”
　　“哪里！”明修叹道，“这一副伶牙俐齿，日后跟人吵架，谁敢撄其锋？”
　　边上两声闷笑。
　　女子气急，不再说话。
　　明修问：“可有骑马来？”
　　“骑了，如何？”
　　“趁着这天色好，咱们进城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