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存》3322

2、第二

　　少年醒来的时候，外间一片夕阳刺目。他睁着眼看了一会顶棚，终于尝试着动了动四肢。何异于五内俱焚？！近乎麻木的疼痛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满口腥甜。
　　有人闻声跑了进来。
　　“醒啦？”小傅小心翼翼蹲到近前，“渴吗？饿吗？喝水吗？”
　　少年只看着他，沉默不言。
　　“这劲还是没过啊…”小傅抓耳挠腮，又听见外头有人呼唤，赶忙招呼出去，“我给你弄点茶汤吧。”
　　外面栏杆前站着个一脸郁卒的年轻后生，年纪和小傅相仿，另有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坐在栏杆上喝酒。
　　“浩瀚家这佳酿当真无匹，以后离了京都，竟不知再上哪去寻了！”
　　“秦大哥喜欢，就把方子带走。以后不管到哪，只叫当地作坊酿出来便是。”小傅笑着应答，似乎与这大汉十分相熟，转而又看那后生，“莫小郎怎么来了？”
　　原来这后生名叫莫箴，乃是莫镇长官的幺子。小傅舅舅曾在他家掌过学，他与小傅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然而莫箴尚未张口，这汉子却先笑起来：“你这小兄弟也是可怜得很。我一进庄子就瞅见他，他竟看不见我。不知这一对招子，是否生到脚底心去了，脸上倒空留两个窟窿。”
　　这莫家从前朝就是大族，自矜身份，一向不肯与这等绿林草莽为伍的。此刻莫箴一边听着，脸上一阵青白，却仍旧不去看那汉子一眼，只向小傅道：“我不日要到公府里谋差，恐要留任京中。想着走之前，来与你一叙。”
　　小傅闻言拊掌：“竟是大喜！”转眼却见那汉子在后头冲他挤眉弄眼，于是又笑道，“论理合该我摆酒为你践行，然你也知晓，我家里舅舅容不得人，这窖里又脏乱，我知庄上陈家常招待行客，你去他家暂歇，我这里寻几坛好酒稍后就到，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如何？”
　　莫箴早想躲了这绿林客，此话正中他下怀，于是赶忙告辞去了。那汉子一脸戏谑看着他走远，转而沉下面色，抓着小傅手腕，“那客如何？”
　　“方醒，仍旧酒窖里躺着。”
　　汉子“嗐”了一声：“就该听我的，趁他无知，斩草除根。”
　　小傅摇摇头：“他虽杀人如麻，毕竟未伤我性命。”
　　“唉！”汉子道，“当初我受仇家追杀，潦倒街头，若不是你救护，也不会有我如今。这事上我倒置喙不得。”
　　“经年的事了，何必记挂。”
　　“浩瀚你宅心仁厚，岂知江湖险恶。”汉子笑起来，再不带半点轻浮，“那日横尸此地人中，有一个我认出来，是曾经拿过我的旅帅。这些人分明是官府中人，却去了一概甲胄，掩人耳目，追杀一个小子。这后面恐怕隐着多少风波。“
　　“全赖秦大哥。”那日一场拼杀过后，小傅独对着一地尸体无语凝咽，却正赶上汉子前来央酒，继而听他分析利害，于是竟也没有报官，是二人合力打扫战场毁尸灭迹的。
　　“我不是说这个。”汉子摆摆手，“我秦清刀口舔血半辈子，杀人越货毁尸灭迹之事又岂在话下？只是那小子，”他言语间竟有赞叹，“年纪轻轻，一身的本领。易地而处，恐怕我在他手上，也得不了一丝便宜。”
　　小傅听得一愣。秦清又道：“要我说，不若此刻让我一刀杀了他，你就跟我离了京畿。大丈夫志在四海，又有何惧？否则，只怕将有无妄之灾。”
　　“我虽一走了之，舅舅们如何？”小傅一笑，“正因我知后患无穷，才不能伤他。这几日风平浪静，谁知后面如何呢？”
　　秦清心知不能再劝，就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塞进他手里：“这是毒药，名唤飞霜。兑在酒里饮下，可使人气绝，查不出死因。实在不行，你就给他灌下去。”
　　小傅也不推辞，把纸包揣起，又找出几张纸来：“这是我刚接手酒坊时候，舅舅给我的几张方子…”
　　“诶！”秦清挥挥手，“离了此方水土，如何的方子也酿不出一样的味道啦。浩瀚若有心，再送几坛好酒给我可好？”

　　送走了秦清，小傅这才想起内里的人来，赶忙翻箱倒柜找出碾好的陈年旧茶，借着炉火冲了一大碗茶汤端进去。
　　那少年似乎终于清明了一些，仍旧躺在草垫子上看他——他手脚都让粗麻绳缠着，实在动弹不得。
　　“你要杀我，确实只得现在了。”
　　“你耳朵倒灵。”小傅并不理会，递过碗去，“来喝。”
　　“这里可放了飞霜？”
　　“...你尝尝就知道了。”
　　少年不得动作，小傅就喂他。碗边磕着少年的牙，直往里灌。少年一哆嗦，呛得咳嗽不停，抻动全身伤处，疼得欲死欲生。
　　“烫。”半天，他却只说了这一个字。
　　小傅也被他刚才反应吓得不知怎么着，这时听他说话才回过神来，拿了勺子吹凉了茶汤喂他。
　　“苦…”少年有气无力。
　　小傅恼了：“你怎么那么多事？！还是昏着好！”
　　“我昏着时，你都给我灌这个？”少年试探道。
　　“是啊！”小傅理直气壮。
　　少年于是相信这也是一种酷刑：“…有水吗？”
　　小傅这才放下碗，捧了温水回来。少年胡乱喝了两口，方觉重获新生。
　　“我昏过去多久？”
　　“十天啦。”
　　“十天？！”少年似乎不敢置信。
　　“是啊，”小傅耸肩，“我还以为是你沉疴不愈。结果听人说，你是让这屋里的酒气给渐染了，醉的。”他笑起来，“哪有这么不胜酒力的人呢？”
　　少年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听人说？就是刚才那个？”他的声音十分喑哑，“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小傅眼珠子一转：“是啊。他当年将死，我把他救了，就成了朋友。如今你醒了，咱们互通了姓名，往后也是朋友。怎么样？”
　　“朋友？”少年愣了愣，“我的朋友，要为我所用。你有什么用？”
　　小傅瞪眼：“救你命啊，你还要怎么有用？！”
　　少年于是被说服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虽有个学名，平常并不用。家里人都叫我浩瀚，今年十七。”小傅挠头，“你呢？”
　　少年看了他好半晌，方缓缓道：“我叫明修。”他说，“今年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