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存》3322

1、第一

　　帝京东南二十五里，有一处叫做莫镇的地方。一条大河穿镇而过，给两岸带来了肥沃的土地，还有通达的航运。顺着河走约莫四五里地，河道渐窄，出了岔口，那里静静卧着一个更小的庄子，叫做春水源。庄子上的二三十户人家，全都依水而居。小傅家的酒垆，也就开在这里。
　　这小傅是个苦命的，自小没有爹，七八岁上又死了娘，只跟着两个舅舅过。小舅舅识文断字的，在莫镇给富户人家做先生；大舅舅却依稀只会酿酒，于是就在庄子上开了酒垆，无名无号的，只零散出些浑酒给庄子上的人，不过换口吃食，勉强度日。且自打小傅束发之后，渐渐接手了酒垆里的事情，他那大舅舅越发不爱往这里来了，平日不是往镇里去晃荡，就是在河边喝酒，一年里不过酿出二三十坛的好酒，倒有一半进了他的肚皮。
　　这一日小傅正新启封了一坛子酒，就有不少庄子上的人来沽取。这是他自己酿的，名唤海棠春。这样腻糊糊的名字，自是他那爱附庸风雅的小舅舅起的。名号虽不如人意，但确实是少有的佳酿，庄子里的人往镇上探亲访友，都爱捎上一两罐当作土产。
　　日近晌午，一坛子酒也快见了底。买酒的人早散得七七八八，毕竟这酒垆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就连小傅他们家自己，也是住在庄子那一头。
　　“得嘞！”小傅拍拍腰间鼓囊的钱袋子，悠然伸个懒腰就准备收拾回家，一回头，却见廊下立着个短打扮的少年，手撑着廊柱，眼睛向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小傅笑起来：“不巧啦客人，今儿只剩下些浊底子啦？要不下回？下回我管给你留一大罐子。”
　　那少年于是才转过头眼来看他：“小哥，能否讨碗水喝？”
　　小傅心说我这像茶寮吗？又想指指那近在咫尺的河水让他去饮个够，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拂了拂垫酒缸的草垫子，让那少年坐在台子上，又把自己喝水的罐子拎出来，给他倒了一碗。
　　“多谢。”少年接过碗，却不沾嘴，只在手上捧着，不知思量些什么。
　　小傅于是凑上去，蹲在他跟前：“客人看着眼生？”
　　“我从外头来的。”
　　“寻亲访友？”
　　少年叹了口气，却不回答，转而问道：“小哥，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顺着河走不了半个时辰，就到莫镇，出莫镇北门，再有个二十多里地，就是都城外了。”
　　“我累了，走不动了。”少年突然道。
　　小傅一愣：“什么？”
　　“要不，就这吧？”少年俄而朗声，轻一转手腕，小傅的破水碗就飞了出去，撞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傅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人啊这是…
　　他张嘴欲骂，那话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不知什么时候，他酒垆跟前的这一小片空地上，竟然站满了人。十几个汉子，皆是粗服短衣，腰上挎的，是那年他上京里给他小舅舅买好纸的时候，才见巡街的甲士握过的大刀。
　　小傅彻底懵了。少年还在酒台上坐着，他仍旧蹲着，那些人都站着。
　　青天白日，鬼气森然。
　　他动了半天的嘴，终究是一个气音都没发出来。这气氛实在剑拔弩张，说不好随便一声动静，就是灭顶之灾。
　　而这感觉实在半点错处也没有。
　　少年站起身来，摸了摸腰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他穿得那样单薄，就连小傅都能看出来，他身上的确什么都没有。
　　“从西漠到中京八百里，咱们大大小小杀了二十回了吧？”少年道，“究竟你们的主子是谁，我可真替他掬一把泪。”
　　二十多次的拼杀，从大头领到小头目，死得都差不多了。到如今，这寥寥十数人听谁号令，一眼还真难看出来。
　　少年的目光在这伫立的几个人脸上逡巡而过，忽然又停住：“你呀？”
　　被盯着的汉子目光一凛，他脚下微微一动，起手握刀，甚至无需号令，其余众人已经顺势而动。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发现少年已经欺身在前，双手合围在他握刀的手上。他眼睛倏然睁大。
　　小傅终于滚下了酒台，赶忙躲在那最大的酒缸后面。他错过了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没看见少年的腿是怎么抬起，怎么踹出。只看见那第一个被少年攻击的汉子已经倒了下去，而少年长刀在手，站在众人包围中，面无表情。
　　他是真的烦透了！小傅心中横生出这么一句。然后便是一场眼花缭乱。
　　这些人是不是什么高手，小傅看不出来，可他看过庄里人跟别的庄上人打架，那可全不是这样的光景。这里的一招一式，似乎背后都有着无限的设计。一着踏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是了，那少年已然发了狠，势要刀刀见血，招招毙命。虽说是好虎亦难敌群狼，但在这层层围攻之下，他竟也没叫人占走什么便宜。小傅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一刀砍掉了一个人的头颅，脑袋滚了老远，鲜血喷了丈高，喷了少年满身满脸。实则那少年身上早也不知被了多少刀，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只是一味厮杀。活脱脱一个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小傅就呆愣愣地那么看着，甚至忘了逃命。周遭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粗沉的喘气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眼前正看着他的这个人的…
　　他一身寒毛陡然立起。
　　对方没动作，他却心知肚明自己要遭；而对方拖着刀朝自己走来，他却再迈不出一步。
　　天要亡我！
　　小傅怒极悲号，但到底一点动静也发不出。他又使劲咽了口唾沫。
　　“我说…”他开口声音嘶哑，“你等会你先等会！”
　　少年人充耳不闻，步步紧逼。
　　“咱们无冤无仇，我也不害你…”小傅欲哭无泪，“要不，要不…”他整个人抖起来，“你今放过我，我，我赶明送你十坛子海棠春！不，二十坛！要不玉山清？不不，那烧日月怎么样？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扑通！
　　小傅瞪眼看着面朝下直挺挺栽在地上的少年。
　　“…那，是要，烧日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