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时梦》慕果

2、十八岁的眼泪（二）

　　夕阳渐沉，天边还残留些许胭脂似的薄晕。

　　一抹素白的纱裙，如同一只蝴蝶穿梭在花痕树影间。她偶尔与客人点头寒暄，脚下的步伐却不肯多做停留。待从客厅到花园，再从花园到客厅折腾三次后，她终于确信，要等的人还没来，于是，放慢脚步，踱到几株红刺玫旁边。

　　心中正百转千回，抬眼看到对面长廊站着一个男子。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仰着头，正在欣赏从廊顶一路垂下的大朵大朵白色的玲珑花，全然没有客人的谨慎谦恭，倾长悠然的身姿，胜似闲庭信步。

　　目光交汇的刹那，林筱夕看清了他的长相。他似是比自己年长几岁，五官颇有棱角，小麦色皮肤，高鼻梁，丹凤眼，薄嘴唇。林筱夕隐约觉得，那眉眼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人望着她，笑意一点一点从嘴角旋出，有些邪乎，眼里尽是了然。林筱夕只当他是轻浮，当下，恹恹地扭头，看往别处。那人又凝望了她一会儿，往花园后面走去。

　　旁边，卢真真正与几个同学闲聊，看到她兀自一旁，便撤身过来，缓声道：“路上堵车，他稍迟些时间到。”

　　话音刚落，林筱夕那厢顷刻间已经由阴转晴：“他和你联系了？我，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卢真真挤出一丝笑容。

　　林筱夕猜的不错，孟少歌的确联系了她。不过，孟少歌的初衷是让她转告林筱夕，他没法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了。卢真真不由分说，愣是拿出一副师姐教育师弟的口吻，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说如果今晚他不现身将事情说清楚，就算他明天跑到日不落帝国，林筱夕后天也会跟过去。电话那头，孟少歌叹了口气，这才同意过来。

　　不远处，传来林父的朗朗笑声。他的声音向来洪亮，今天更是掩饰不住的开心，眉角眼角挂满了笑意。林母站在林父身边，温婉沉静。她多年信佛，坚持素食，虽然人到中年，依然显得清丽脱俗。林父侧头看到林筱夕，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林母也探身望过来，眼神殷殷期盼。

　　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拂了父亲的兴致，只好冲卢真真撇了撇嘴，硬着头皮走过去。

　　罗叔叔陆伯伯韩阿姨叫了一圈后，林父亲指着一个身材魁梧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的中年男子道：“这是你唐伯伯，我们俩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了！”

　　“唐伯伯好。”

　　“让我好好看看，”那张娃娃脸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林筱夕，“唉呀，这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林妹妹呀！难怪，难怪，有弟妹这么优秀的基因，女儿自然是如花似玉呀！怪不得——”话说到一半，他就打住了，摇了摇圆圆的脑袋，眼中噙着笑，透出生意人的精干从容。

　　关于林筱夕生日宴会的事，唐建军是从儿子唐锋那儿听说的。唐锋也是G大毕业的，年初一次校友聚会上，对林筱夕一见倾心。当知道他与林父是旧友后，唐锋更是百般纠缠，让唐建军带他参加林筱夕的生日宴会。所以今天，他和儿子属于不请自来。儿子的那番心意，他自然不好当众透露。

　　林冠乔无意探究他的欲言又止，继续道：“你唐伯伯可是个大实业家，现在已经把生意从老家做到这里了，往后，这里也快是你唐伯伯的地盘了！”唐家的生意在很多领域和林氏存在竞争，此前，唐氏主要在南方，两家相安无事，今年年初，唐氏突然决定北上，自然令林冠乔十分警惕。

　　“老哥，瞧你说的，林氏家大业大，唐某人初来乍到，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混口饭吃。再说了，没有你林老哥，能有今天我唐建军吗？”唐建军的反应极快，已经听出林冠乔的弦外之音，话锋一转，开始叙起旧情，“筱夕你知道吗？你爸救过我一命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帮家里人做生意了。那时候穷，什么赚钱就做什么。那时做的是卖打火机的生意，有一次，灌气泵突然爆了，如果不是你爸眼疾手快将我拉到一边，今天，嘿嘿，你面前就没有这个唐伯伯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是你福大命大，老天庇佑！”林冠乔轻笑一声。

　　“命再大，也要有贵人相助才行呀，”唐建军诚恳地望向林筱夕，“筱夕，你说你爸爸是不是唐伯伯的贵人呀？”

　　林筱夕弯起眼角笑了笑：“这个嘛，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爸是我的贵人，十分贵重的人！”说着，她挽过父亲的臂膀，将头一歪，轻轻磕在他肩头。她讨好的功夫向来受用，林父抬手轻戳她的额角，嗔笑一声贫丫头，顷刻间已乐不可支。

　　林筱夕对父亲生意场上的事素来不闻不问。她喜欢艺术设计，父亲也放任她追求理想。只是认识孟少歌后，她知道，自己的理想以后和那人有关了，所以，得知他要去英国留学，她也恳求父亲允许自己大二结束后去英国读书，父亲斟酌良久后，不顾母亲的反对，竟是同意了。对此，林筱夕还是心存感激的，所以也常不失时机地讨好一下父亲。

　　“老林呀，你这女儿生的好呀，小棉袄这就给你披上了！”唐建军仰头大笑，拉过一旁伫立良久的儿子，“来，介绍一下犬子，唐锋。”

　　林筱夕刚笑微微抬起头，一个身影已倏然近前。仔细望去，她差点乐出声来。眼前的男生和唐建军长得实在太像了，也是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差别只在于幼齿版和升级版。

　　“你好，”唐锋难以掩住一脸的兴奋，“我们见过面吧。年初，在G校毕业生的活动上。”

　　“对啦，忘记说了，”唐建军面露得意之情，“唐锋也是你们G校毕业的，年初作为优秀毕业生，还回你们学校演讲来着。”

　　听他们这样说，林筱夕似乎有了印象。

　　年初，学校邀请了几位已经毕业的校友回校做交流。当时，她得知艺术设计系的师姐莫雪要来，兴冲冲地去听她的演讲。去的早了，前面那人还没讲完，她只好凑在一旁。那人好像就是唐锋，当时，他讲的好像是企业上市融资之类的话题，听得林筱夕云里雾里，多半时间只好和熟人闲嗑打发时间。

　　哦，莫雪，提到这个名字，她突然又想到那个人。那场宣讲会孟少歌也去了，他听得很是入神，不时还点头呼应。难道他俩从那时候就——

　　唐锋看到林筱夕突然失了神，头一路垂下去，只当她在回忆当天的情景。“这是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唐锋将一个长方形的礼物盒递给她。哦，林筱夕勉强回过神，接过来，回了声谢，没再吭声。

　　唐锋并不在意，定定地望着她发愣。上次聚会时，他只和她说了一句话便匆匆分开，事后，他千方打听，才盼到今天得以再见面。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等待，似乎都是为了今天，为了眼前这个人。此时此刻，纵然无语，能够站得这样近，近得可以嗅到她温温的气息，已如沐春风，让他沉醉。

　　客厅那头传来些许嘈杂声，林筱夕的脸上顿时泛起了涟漪。

　　“我还有个同学没到，我去——”

　　“看看”两个字压在舌尖还未出声，旁边的林父一把揽过她，交到林母手里，笑着说：“会有人招呼他们的，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换衣服了！你嚷着要穿的那身行头可是挺费劲的！”随即，他冲唐氏父子眨眨眼：“我这个女儿就喜欢别出心裁，过会儿，可是要吓你们一跳的！”

　　众人笑说拭目以待，林母挽起林筱夕往房间走去。

　　梳妆镜前，林母将她乌黑如瀑的长发盘起，插上一根白玉簪子，接着是三件衣服，一一穿好。林母轻吻她的脸颊，扶着她缓缓转回到镜子前。“真得是长大了！”林母的眼中一丝晶亮闪动，“真漂亮！”

　　那个人也会这样想吗？还是，他从来没有动心过？今晚，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不安，手指微颤，抠住裙角。“妈，我，我有点害怕，”她的声音喃喃，已经不像平日的自己。

　　“乖女儿，”母亲抚着她的脸，将她揽入怀中，“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力量，知道吗？凡事，去追求但不强求，这样，就不会走到死胡同里。”

　　追求但不强求，这是母亲的处事哲学。在她心目中，与世无争是最高的精神状态，所以她对她的教育方式永远是保护式的。可是父亲不同，他欣赏一往直前的勇者。他常说，人要活在角斗场上，要理解自己的执着和专注，要敢于犯错误，即使失败了，也是伟大的倒下，远胜于那些胆怯和漠然的灵魂。有时她会想不通——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为何能走在一起，又如何能执子之手共赴一世风霜？

　　此生此世，他是否能执我之手，与我同诉衷肠？

　　夜色渐浓，院落里的灯亮了，星星萤火搅动着婆娑花影，洒落在水池中草坪上杯酒间。

　　林筱夕跟在母亲身后，一步步往花园的台阶走去。林父笑盈盈地站在那头，深深地望着她，似乎凝望着整个世界。

　　四周宾客看到她这身打扮无不惊诧万分，有的直接站起来，拿出手机拍照，或啧啧赞叹，或歪头凝笑。她的眼角扫过众人，并非打量别人的眼光，而是继续逡巡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今晚不会来了，”父亲抓住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处，俯身低声道。

　　什么？！林筱夕浑身一震，惊愕地望着父亲：“你，你说谁不来了？”她还想试探。

　　“我说的是孟少歌！难道你找的人不是他吗？”毋庸置疑的口吻，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怎么会这样？父亲已经知道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以来，她以为瞒得很好，一直以来，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林冠乔的女儿岂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的！你不是说老爸是你贵重的人吗，那就不要去出什么国了，留在贵重的人身边，好吗？爸爸不会强迫你做事，至于生意，爸爸也会找人打理！”

　　林父的语速很快，让林筱夕一时乱了头绪。前天，父亲还答应要在生日宴会上宣布自己要去留学的消息，她千等万盼这一刻，为的是给孟少歌一个惊喜。可是，怎么听上去一切都变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卢真真说过孟少歌马上就到，可是，父亲为何却说他不会来了？

　　她的视线到处搜寻卢真真，却不见她的踪影。

　　不，不会是她，她相信卢真真，不会是她给父亲打的小报告。可是，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侧头凝思间，迎面过来一个人，是父亲的司机老陈。

　　“找到人了吗？”林父急切地问。

　　老陈摇摇头。

　　“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不见影了。你再去找，一找到，马上把他带过来。”

　　老陈点头称是，转身离去。

　　他们又在说谁？

　　还未来得及多想，一抬头，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过来。卢真真走在前面，渐渐现出身后那人的身姿。

　　林筱夕差点失声叫出来。

　　那人高高瘦瘦的，眉目俊朗，清澈的眼神正望向自己，目光交织的一刹，依旧是那温暖的笑容。

　　孟少歌，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