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时梦》慕果

3、十八岁的眼泪（三）

　　林筱夕清楚地记得初见孟少歌时的情景。

　　那是去年的初秋，大一刚入学，午后，校园的阳光明媚炫目。她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出来，远远望见学校角落里的那片废墟——准备整修重建的几间实验室。她一时心血来潮，打消了回宿舍的念头，想去那片废墟探个究竟。

　　除了施工队，已经很少有人再到那儿去了。一间空房似是挂了窗帘，显得有些古怪。

　　她抬手伸进破碎的玻璃窗，撩起窗帘一角，望见里面站着一个瘦高的男生，正躬着身摆弄桌上的东西。阳光顺着那道缝隙射进去，闪着金色的光束刚好打到他的脸上，他抬手遮在眉骨旁，眯眼侧头道：“谁呀？！”

　　林筱夕一惊，手猛然抽了回来，毕竟自己有偷窥的嫌疑。可是那人的语气似无愠气，让她不禁好奇。半响，她绕到门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咯吱”一声开了，她探身向里张望。

　　“你——，”那个男生微微一征，嘴角漾出一丝微笑，“你是艺术学院的？”

　　她愣神功夫，他指指她手上的书。可不是吗？一本厚厚的欧洲艺术史正被自己抱在怀里。

　　她点点头。

　　“那你该叫我一声师哥！”他的眼角弯出一抹笑意，“进来吧。”

　　“你，你也是艺术学院的？”林筱夕往里走了几步，定定地望着他。她印象中的文艺男或瘦弱苍白，或颓废不骜，再或标新立异，唯独不见这般邻家男孩的模样——一身清爽地垂手站着，剑眉星目，笑容朗朗，好似这午后充满暖意的阳光。

　　“怎么，不像吗？”他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挑眉道。

　　林筱夕感到耳根一阵莫名地发烫，只好侧过头，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桌上一片狼藉，到处可见旧报纸、杂志，花花绿绿，扭成了麻花堆放在一起，桌前，还吊了枚灯泡，不知是否断了灯丝。

　　如果他说是在搞艺术创作，自己绝对不信！

　　“搞创作呢！”他促狭地眨眨眼。

　　她瞪了瞪眼：“可是，这些东西——”眼前分明就是一堆垃圾，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他不过把废纸垃圾堆到了桌面上而已！

　　“想说是垃圾，对吗？”他的眼神清澈含笑。

　　林筱夕睁大眼睛，看看所谓的“作品”，又看看他，一半心思质疑他的艺术水准，还有一半在揣摩他为何总能猜到自己的想法。

　　“想看吗？”他不动声色地一撤身，“你来得正巧，我刚弄完，正缺观众呢！”他抬手刚要拨动旁边的开关，看到门缝照进来的光，皱皱眉，手在空中划了圈弧线停住了。“光线太强，麻烦你，关一下门可以吗？”他抬头冲她说。

　　林筱夕掩门的刹那，眼前突然变暗，不禁一阵目眩，站定，缓了缓神，再回头时，她不禁哑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枚悬着的灯泡已经亮起来，照着那堆看不出形状的垃圾纸片，在后面的白墙上映出了一个硕大的投影：棕黄的墙壁，灰黑色大门，红的瓦，绿的顶——一座童话中的城堡，光影绰绰，跃然眼前。

　　“怎么样？今后是不是不能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垃圾了？！”他撇撇嘴道。

　　鹅黄色的光晕拢住他的额头眼睛下巴，她心里一震，脸上热辣辣起来。

　　她知道，今后，自然是不能小看他了。

　　初见他时的心动，她永远不会忘记。就像今晚，即使那个身影隐在或明或暗之间，看不太清五官，他的举手投足仍时刻牵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

　　她终于可以稳下神聆听父亲的致辞。

　　他说孟少歌今晚不会来，他错了。他还会信守承诺，宣布自己出国留学的决定吗？

　　“我对女儿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她快乐。做一个好人！一个幸福的人！谢谢大家！”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

　　台下，人影掌声舞动。孟少歌也在拍手，那巴掌仿佛拍到了她的胸口，震得她一阵苦涩，一阵眩晕。

　　从台上下来时，林筱夕感到丝丝寒意，虽然手一直被父亲握着，却无法从他温暖的掌心得到慰籍，反而是沮丧与失望，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

　　她甩开他的手，独自往主桌走去。

　　“筱夕——”父亲在身后低声唤她。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林筱夕回过身，寒意似乎冻到了嘴唇上，“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强迫我留在你身边。”

　　“爸爸刚才说了，想让你做一个幸福的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你会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父亲上前一步说。

　　“林氏！你想说林氏是最重要的，是吗？”她的胸口似被东西卡住，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气，即使这样，好像也不管用，那股怒气滋溜溜地往上窜，“对，林氏是你的命根子，是最重要的。可我不想要，你知道吗？我不稀罕！”

　　林筱夕一字一句，钉到了林父的心里。“你——”林父一张脸变得煞白。

　　“好啦，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爷俩一人少说一句吧！”林母看情势不对，凑到近前。

　　林筱夕莹白的牙齿嵌进了下嘴唇，双颊涨得通红，扭身坐回主桌。

　　“跟自己女儿动这么大的气干嘛！”林母挽住林父的胳膊心忧地说。

　　“你听她刚才说什么，说林氏她不稀罕！说不稀罕！我拼了大半辈子的命，为得是什么，她就一句话，不稀罕！”林父气得浑身抖起来，“亏你发现她突然想出国有些蹊跷，看了她的日记。哼，居然，居然是为了那个小子。就这样任由她胡闹，有她后悔的时候！”

　　“唉，”林母叹道，“我小时候最忌恨父母偷看我的日记，想不到有了孩子，自己也会扮演这种角色。筱夕如果知道的话，不知会不会恨我！”

　　“父母与子女之间有什么隔夜仇？就算有，我也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选错路。”陆父的目光最终停到了孟少歌身上。

　　“你和他谈过了？”陆母也看向孟少歌，“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孩子。”

　　“什么不错！他根本就不识抬举。我林冠乔的女儿，多少人踏破门槛求都求不到，他居然还推三阻四！今晚，还有脸来，不怕我把他扫地出门！”一道灼灼的火光从陆父眼中划过。

　　“是呀，你女儿肯定是最好的，神仙下凡都不一定配得上。可是，你的保护欲也有点过度了吧？”林母似是挪谕的口吻。

　　“什么？”林父瞪大眼睛。

　　“你现在是宁愿女儿恨你，也不想让她知道实情伤心，不是吗？你不让孟少歌来，让他尽快走得远远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林母缓缓道，“该来的是避不过的！不让她经历这些，怎么长大？我们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

　　林父默然，片刻，望着那张姣好的面容，柔声道：“不一样，我们俩那时是两情相悦。”

　　林母嫣然一笑：“今晚，你就少管点事，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