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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贵以专 ...

  •   水帘洞中

      凝竹屈膝而睡,连怀安合了一会儿眼便幽幽转醒,见她如此睡姿——上前,隔着兽皮将她抱起,放于石床之上,好在洞里干燥无风,无需裹盖。
      他来在洞口,深吸一口气,冥神自省,然后飘飘然的飞出水帘,单脚立于潭中落叶之上——
      不到不得已时,他不会逾越,凝竹张眼望向水帘,伸手按按自己浮肿的眼泡,翻个身,闭眼睡去。
      这一觉,直过了午时才醒——才饿醒,或是憋醒。

      错过饭时就是这个下场,凝竹挑着碗里的锅巴,韧性十足的嚼着,再一口咸菜,这也叫咸菜?
      强忍头痛的食罢午饭,凝竹洗完碗筷,步出饭堂。
      与以往不同,观里总有童子进进出出。
      她背着手,晃到正殿门口,微微侧身观瞧。
      瞧见一端着果盘的小童途经身边,凝竹赶忙叫住。
      “小师傅?”她笑笑。
      童子一见是她,客气的叫了声道友,转身便走。
      凝竹不以为然,舒口气,顶着歪髻,步出山门。

      不情愿的来在临仙台,以为连怀安在,可四处云海飘飘哪里有他踪影?
      稍前还将她带进观里,如今却下落不明——也好,今日不用练功了。她脚一转,刚要下山,突觉不对,转回头,看向刚才眼光扫过处————
      “可是在找我?”苍老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凝竹低眼,不去理会,正脸,举步。
      “你这娃娃好生无礼!”
      “天凉好个秋呵——”她望云。
      “食了我的丹药,却不买我的人情么?”
      凝竹停步,霍地看向发声处。
      “娃娃,好久不见。”青衣老道捋着胡须。
      “老恩公?!”凝竹上前跪拜,一脸惊喜。
      老道盯着她的面孔,微微摇头。
      “你这娃娃早已认出是我,若我不叫你——你万不能过来。”
      “老恩公如此说真是屈了小人!舒凡与老恩公失交多年,且舒凡识得老恩公时年纪尚小,如何记得恩公相貌?不过,恩公之恩惠舒凡是不敢惑忘的。”凝竹又一拜。
      “犟嘴。”
      “不敢。”
      “你来。”
      凝竹倾身。
      老道仔细打量凝竹的额头。
      “果然已入眉心。”
      “老恩公说的可是厌气?”凝竹笑道。
      “虽无形而不散,较之童时严重,却不致损元。”
      “舒凡也曾被另一高仙瞧过,对厌气也略知一二,不妨身便可。”
      “娃娃,你可知山崩于洪,一泻千里?”
      凝竹顿了一下,拜谢道,“多谢老恩公提点。”
      “罢了!”老道一弹袍袖站起,“白儿,有的你劳。”他向着一边立着的连怀安道。
      “师傅。”连怀安躬身。
      “走吧。”老道叹一声,无踪。
      深看一眼前方背着他扑着衣摆的她,连怀安叹气,离开。
      待他离开,杨凝竹望着云海,思量着三爷那些绳子结起来有多长?够不够到半山腰的?
      避祸呵,便就是到不了山下,躲一时也是好的。

      连着几日,连怀安都没有出现,无人督促,凝竹也乐得逍遥。
      三杆而起,她摸摸肚子,错过早饭,这山里的饭食虽然食之无味,却也比饿着肚子强。
      慢悠悠的扒了一把脸,她仰天长叹。
      这清心寡欲的日子何时是头呵!
      信步闲游,突然,她吸吸鼻子————怎么有股焦糊味儿?
      拨开树叶的遮挡,她随着味道来在一偏僻处,只见一巨大的柏树下有一位青衣老道正在煽风点火——
      凝竹转身要走。
      “娃娃!”老道叫住他。
      “老恩公。”她笑礼。
      “你这个鬼灵精!见到贫道老是要逃,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老道哼了一声,翻了翻火上烤着的鱼。
      不是怕,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凝竹暗暗撇嘴,脸上还是很从容。
      “娃娃,你的事情我已知晓,你这祸端惹得过大,若想消灾还得在这山上忍个几月。”老道笑看她,见她眉头紧了又松,老道摇头,“明镜里,花非花,雾非雾,权与贵,怎得好?”
      “哎呀呀,舒凡乃一凡妇也,这个‘俗’字——确是怎么也看不破,劳老恩公挂怀,小子驽钝。”
      “不必称某恩公,我与你日前之恩已清。听白儿说,你俩已经成亲,跟他叫我师傅吧。”老道把烤鱼放到鼻子低下闻闻,又重新放回火上道。
      “敢问师傅贵号?”凝竹一拜道。
      老道摆摆手,“上次你说的那个高仙可是玄远真人?”
      “师傅与玄远真人是故人?”
      老道点点头。
      “吾乃一无名道人也,道号无名,你可称我为无名师傅。”吹去鱼身上的火,老道乐呵呵。

      山中地面略潮,千藤之下,原石之上,一老一少巴望着火上的鱼。柴薪有干有湿,被火焰烧的劈啪作响,黑烟飘来,凝竹拭了拭眼角泪水。
      看着那焦黑的鱼,她——毫无食欲。
      无名道也不管她,兀自把鱼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只吃的两遍的胡子和牙齿都黑了。
      时也命也应该改成食也命也!
      鱼骨处还是生的,还冒着血,无名道吧唧吧唧嘴,啐了一口,又把鱼放回火上,如此反复,那原是小臂长短的大鱼烤成了不明物体。
      凝竹低下眼,想了个脱计,刚要开口,无名道先张了嘴。
      “凡儿,你对炊火可有研究?”
      “不解,凡儿只知鱼生痰肉生火。”
      “凡儿咒人不带脏字。”
      “师傅过疑。”
      无语片刻,无名道豪爽的把鱼铺到石头上,拨开厚厚的焦黑,内里还有一丝雪白,他挖着吃。
      焦糊味中腾起一丝鲜香,凝竹眯眼。
      “这潭鱼甚是肥美呵,师傅。”
      无名道淡笑。
      “不过————”凝竹想了想道,“料想凡儿今生所食之鱼最为鲜美绝香的要属——”
      无名道罢手看她。
      “要属王家的‘醉翁无意’了。”
      无名道嗤笑摇头。
      “凡儿还记得曾向王家求过食谱,怎奈,食谱得来请了高厨也做不出他家的口味,那滋味真是————”凝竹咂嘴。
      “却是怎样的食谱?”无名道急道,随即又装正经的沉了一声。
      “若说这食谱————凡儿还真是——”
      “怎样?”
      “记不清了。”她笑笑。
      无名道瞥眼。
      “啊,想起些。”
      “说!”
      “师傅感兴趣?”
      “贫道怎会——”
      “极品鲈鱼一条,清蒸,少许精贵作料,大火蒸上半刻——”
      “清蒸鲈鱼罢了。”无名道挑眉。
      “却也不尽相同,蒸罢,装点上桌。用新做成杉木箸夹一块带皮鱼肉,沾着碧玉盅里的特制汤汁,吃上一口真真是回味无穷呵。”
      无名道深吸了一口,看着眼前的黑物,没了食欲。
      “不过是把汤汁分离出来,有何不同?”
      “师傅,凡儿说了是特制汤汁,非是那蒸煮时的伴料。”
      “能稀奇到那里去?”
      “便就是这一盅汤汁,却要用十种名鲜!每种名鲜单独蒸煮,提干,量合,去糙,留精,调上上等生抽,无需其他即可。可光备一桌汤汁就要半天,且这汤汁过了四个半时辰就废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再说这极品鲈鱼,须是在水口包下的老渔户养出的才行,为何如此?原是喂食不同,王家主业是造酒,这鱼就是吃好酒长大。”
      “该是极鲜!”
      “这酒却也有讲究,每月上中下喂不同的酒,不同的量,满多少日子还要喂食合了草药的吃食,待等到了十月十一月,捞一条上桌,就是白忙了半年也值了。”
      无名道听罢,捋着胡子叹气。
      “怪不得你这大富人家也做不出来,朱门酒肉臭呵!酒肉臭!”
      凝竹心里冷笑,瞥了一眼冷掉的黑物,她淡笑起身。
      “师傅,若无它事,凡儿就此散去了。”
      “慢来,明日我还在此。你来,我予你妙法,还你食谱之情。”
      “师傅赐法凡儿受不起呵,再者说不过是区区一个食谱而已。”
      “怎么能说是区区呢?那是食粹啊!总之你明日必须来此。你说一个食谱,我便授你心法一步。”
      “想来凡儿也非江湖中人,心法么,师傅还是教与其他弟子吧,且凡儿自觉与道派无缘,今生是无望归于师傅门下。”
      “贫道无意让你入道。”无名道望着凝竹无甚慧根的脸道。
      那你就是强卖,非套到食谱不成,又不想背人情。
      凝竹换了套说辞,无名道还是坚持,没奈何。
      你既是强求,就别怪我胡诌。凝竹恭顺的一躬到地,低眼盘算道。

      多日后古柏下

      “哎。”凝竹手衔石质棋子惋惜道,“师傅,败局已定,今日凡儿又得白念食谱给师傅听了。”
      无名道也感叹的摇头。
      烤鱼会第二日,她与无名道定下以棋定输赢的规矩,她输,白念食谱。无名道输,白教心法。可巧的是,连日来都是她输。
      石台前,小狐狸和老狐狸的眼里都隐着锋芒。
      你不学心法,我便摆给你看。无名道摆了一子。
      “似有活局。”凝竹淡笑,捡了一处不紧要的地方,吃了几子。
      你摆,我拆。
      “无关大局!”无名道依旧布阵。
      “与师傅交手,凡儿也只好临阵脱逃。”她接着拆。
      “道不明,慌不择路。”
      “眼不清,饥不择食。”
      “以情通智,则人昏庸而事易颠倒。”
      “以智统情,则人聪慧而事合度。”
      “饶是轻狂!”
      “孰是嘴硬。”
      “小竹儿,一生嘴尖,二生皮厚,三生元空。”
      “老梆子,一声齿豁,二声面皱,三声气无。”
      “量小非君子。”
      “无毒不丈夫。”
      “凡儿。”无名道笑。
      “师傅。”她亦笑。
      “棋逢敌手难相胜——”无名道轻飘飘的摆了一道。
      “将遇良才不敢骄。”她慢悠悠的拿下两角。

      片刻后

      “还是师傅技高一筹。”凝竹一拜道。
      “不如凡儿,蠹居棋处。”无名道长袖一摆,悠悠道,“凡儿,这些乱局你可看开?”
      “师傅,舒凡肉眼凡胎,不识仙骨。”
      “不入门,不入门。”无名道哈哈大笑。
      布入门,步入门。凝竹心下明了,谁让她但凡是个局就能记得清楚!
      她脸色一板,不情愿的叩首,叩了两个半,她起身。
      “如此,为师也可放心走了。”无名道捻着胡须。
      “师傅大可仙羽而去。”
      不理会她话里的隐语,无名道只是看着她满意的笑。
      大徒弟乖张,二徒弟遗世,三徒弟冥顽,剩下的大都不对心思。没想到末了收了这女徒弟倒是很和脾气。虽他早年间看出些端倪,但只当是缘。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呵。无名道点点头,而后又颦眉————徒弟徒弟,我还能图他怎地?不就是想闲暇时有人陪着下棋斗嘴,一起烤个鱼抓只鸡。谁知身边的徒弟都中规中矩,死守大戒,害他这个古稀之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所以——
      “除了白儿谁也不知我传你心法之事,你切不可道与他人。”
      凝竹看他回归为超脱的脸,轻快道,“凡儿谨记师傅叮嘱。”
      一个好字没说完,无名道已经消失不见。
      凝竹肩膀下沉,端着一只手,慢悠悠的步回竹屋。

      天擦亮

      凝竹张开眼,又闭上,然后皱眉,又舒眉。
      “既是醒了,便起吧。”他道。
      怪不得在梦中难受了半个时辰,他果然在。凝竹叹口气,坐起来,伸展上臂。
      “相公,早安。”她笑看窗外。
      屋外的连怀安挑了挑眉,离窗远些,虽是背身,他也是顾忌她的。
      凝竹懒洋洋的穿上外衣,梳洗一番,出得门来。
      她真是越发懒了。连怀安看她一头蓬发,洗脸水还在鬓边没有擦净。
      “师傅吩咐我来督促你练功。”连怀安指着她的脸,“去擦干。”
      摸了把下巴,凝竹笑下,一福身,转身进屋,没一会又转出来,背手而立。
      “《女眷要则》里没有写女子需‘洁身自好’?”他看了眼她沾湿的袖子。
      “此地可比九重天外,哪个会看?何必装样子。”她掩手打了个呵气。
      连怀安慢慢的吸了口气,望着屋檐回想她山外的样子————
      若把山外比做坚甲,内山云雾比做虚门,现在的她可是真我?他有些眯眼,而后又想开。罢了,无论是哪个形式的她,她便是她,天下第一的违纲逆常————
      见他笑,凝竹陪笑,心下却皱眉。
      这遗世而独立的男子,不偏不正,不实不虚,说实话,他是少有的让她看不透真正心思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方,态度都是不温不火,做事都是毫无差错。形于外的过分的清流,这样的人,别说是皇家疑着他,便就生而为奴也是得不到主子的信任,只因他撇的太过干净!因此上,她与他做事向来是赌,向来是走一步算一步。
      “你这些天,可是在山外?”她淡道。
      “学内功,先学气。”他不理她,钳住她腰身,一阵飞跃,来在水潭边。
      “我虽懂心法,却不曾有试炼之心。怀安兄,算了吧。”凝竹脸色微白。
      他依旧不理他,把一只竹排放于水中,又在岸上钉住拴好纤绳,然后拉她上排。
      她盯着自己的湿鞋——————
      他淡淡一笑,飞起身,跃到水中间的浮木上,闭目养神。
      没了他的扶持,凝竹晃了几晃,赶忙蹲下————
      跳水?呼救?都无用,他就在不远处。她青筋崩裂的盯着竹排————突然四平躺下,只能装死呵。
      环了几个周天,连怀安抬眼望向她,又吐纳闭眼。

      后背在水里泡了一个早上,杨凝竹终于被提到饭堂。
      像没看见她后背的大片湿,道童们都很有默契的头抵着碗边吃饭。
      抓抓后面粘身的衣服,凝竹坐到了离门最近的地方。
      连怀安坐在首位,专心致志的吃着饭。
      啃草般,塞进一碗饭,凝竹默默起身。
      “去哪里?”他漫不经心的夹了根笋尖道。
      “洗碗。”她笑。
      “来者是客,你今后的碗筷有别的童子代刷。”
      “那怎么好?”她转身,几个小童子拦住了她,齐躬身,没奈何,凝竹只好把碗奉上。
      她缓缓坐下,然后一本正经的盯着对面,却对着连怀安说道,“田兄可知人有三急?”
      她对面的童子一口糙米喷出,首位的连怀安皱眉。
      一屋子的人都拿眼睛斜她——好粗俗的女人!
      “你可知这山有来无去?”他停下咀嚼。
      “当然。”
      “去吧。”
      她小小一礼,然后像是很急似的疾步而去。
      逃不了,还不能躲一会么?她才不想练什么劳什子内功,一个马步就够她受得,被迫当个挂名徒弟已是她的极限,与她无利的东西她凭什么看重?她面带笑容心里却咬牙切齿道。
      安生些吧,转个弯,凝竹回头看看,然后隐于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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