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修行》松烟墨

5、第五章

　　带上梁笙的房门，顾十三心情甚好地踱回客房，路过老槐树时，朝枝上的鸟窝吹了个口哨。
　　今夜月色正好，爷名正言顺挪了个正经窝，就不陪尔等小酌西北风了。
　　打过了招呼，便是周全了入门礼了，他弯眼一笑，潇洒一拂袖，足尖点地施展了轻功，翩然推门而入。
　　风正清，月正明，一摞画稿搂在胸前随风翻飞，顾少侠今夜的兴致很高。
　　客房的陈设简单，一个古瓷花瓶，一张茶果桌，一张床。
　　婆娑的树影映在墙上，亮堂堂的月光照下来，一派冷淡，却颇有情致。

　　就像梁笙这个人。

　　顾十三躺在床上想得不由自主。悉悉簌簌一阵，翻了几个身。

　　睁眼，一轮明月。闭眼，再睁眼，还是一轮明月。
　　明月今日上哪个姑娘房里喝酒了？怎么有一股子梁笙醉酒的神情。

　　翻个身。是白日里那一双讥讽嘲弄孤傲轻蔑的眼。再翻个身。又是老树下石桌上他顾十三那朦胧恍惚诗情画意的背影。
　　这骨头架子的酒品虽然差了些，却也不闹人。
　　不知是不是天性寡淡，竟把他的背影画得那么出尘，妙笔生花这几个字当真是不该在红尘里滚的，一出手，都画得教他这个俗人不敢相认了。

　　睁眼，再闭眼。
　　翻个身，再翻个身。
　　从不认床的顾十三终于捏着一幅画目光发直地失眠了。

　　梁笙梁笙梁笙，你爷爷的怎么就阴魂不散啊？

　　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叹了口气，干脆爬起身推门而出。
　　路过鸟窝，沉默地瞥了一眼。
　　睡死尔等！
　　正当此时，僻静的夜里忽然传来几声咕噜，顾十三摸着肚子愣了一阵。难怪睡不着，敢情是给饿的？
　　嘴角一扬，步子一转，又溜达进了厨房。走了两步，忍不住暗想梁笙这院子盖得忒不地道，花花草草枝繁叶茂，人混的地儿却加倍冷清。道是厨房，却真真不像个厨房。当此夜半无人私语时，竟然连个耗子孙儿的影儿没有。
　　厨房再不地道也总归人家的地盘儿，顾十三终究不敢弄出大动静，蹑手蹑脚翻找了半天，惹了一脸灰，不肯罢休，又继续翻找半天。半晌，才错愕地瞪大了眼，不敢致信道，这梁笙院里的老头是在用粮食养人的吗？

　　罢，罢罢。
　　顿足，转身。再次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次日，老头早早来到了院子。顾十三已没了踪影，梁笙的房门依然紧闭。
　　春乏夏困冬打盹，若依了顾十三的话说，但凡睡漏了一个秋天的，是留待混吃混喝白拿收成的，睡得便是梦里都不足眠，不是懒骨头，就是骨头懒。
　　梁笙绝非善类，只此几月，就彻底将这两样给占全了。自打被收入赵府，便成了一个从里倦怠到外的，如此又进了偏院，更是日日闭门不出醉酒诗画。
　　外人叹，怕是心高气傲受不住折辱罢，从前的少年才俊，读书写字，哪一样输得人了？
　　知情人感慨，从来便是个偏拗绝然的倔性子，面子上寡言得很，骨子里却几时听得劝了？当初背离了众人当断不断，现在好了，千潮万浪荒唐难堪地打过来，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了罢？

　　梁笙断然是不闻不顾的，从前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

　　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酒消人醒。

　　起床后，梁笙静静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半晌推开窗，看到开始扫院子的老头，哗啦哗啦的声，配合枝丫上的鸟叫，着实妙哉。
　　他又在窗旁安静立了一会儿，方才拉开门缓步而出。阳光映在他的脸上，隐隐有些晃眼。
　　老槐树旁的石桌上搁了一碗粥及一盘精致点心，旁边用石头压了一张纸，浓墨的字迹虽然无甚大气，却也有棱有角，有锋有体：“昨日在你院内寻到一个护身符，揣在身上也还勉强，就顺手拿了，补了你一个大礼，放在书房。”
　　老头停了动作，满脸欢欣道，“公子原来也是有些胃口的啊。”
　　梁笙不答，只看了眼白粥，俯身拾起一瓣桃花，放在纸的下角，似笑非笑道，“落款。”
　　老头凑上前，端起白粥往前送了送，道，“往后就不用小的给您捎馒头了罢？”梁笙不答，只伸手接了碗，低头小尝了一口，随口道，“枸杞，猪肾，糯米，粳米。你看如何？”
　　老头眼睛一瞪，惊叹道，好粥啊。
　　梁笙又拿了一块糕点，看了两眼，道，韭菜鲜虾糕，可有忌讳？
　　老头拼命摇头，没有没有，人间美味。
　　梁笙把碗一推，向书房走去，道，“那便予了你罢。”
　　老头颤了两颤，在他背后苦着脸道，“公子不用？那馒头……照旧？”
　　“粥与糕点都是叙香阁的特色，专供花魁享用，今早出炉的，大补肾气。”说话间，他已入了书房，反手一带，关上了门。
　　蒙蒙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绕进来，一方盘石砚，安安稳稳放在桌上，雕竹精细，光泽温润，上刻俊逸八字，剑竹磐石，贺子生辰。
　　正是那日他掷向顾十三的那一个。
　　砚台旁边一摞画稿整整齐齐，摊开来，却独独少了被药草途过的那张。
　　梁笙静立了半晌，眸子不辨喜怒，只一转身，径直推开了门朝院门口走去，经过老头时，一步也未停，淡然道，“揣上银子。随我出门买些东西。”
　　撂了笤帚正狼吞虎咽的老头一时没禁住惊吓，一口粥喷了出来，抖着腿激动道，“出门？公子你竟要出门？公子你这是终于想通了还是彻底想不通了？”
　　院门却已没有了梁笙的影子，只有清冷的声夹着风声传过来，“回来后，银子直须照例向我讨。”
　　老头愣了半晌，一仰头哧溜哧溜把粥喝干净，摸上几块点心，哭丧着脸抑郁地跟了上去。
　　老头是挺抑郁，这梁公子好生的饭不吃，偏偏独爱他家馒头，每日一餐，还真歇不住了。虽说坐吃他赵色胚的粮食有损气节，可使性子白拿他老管家的干粮又算个什么事？

　　然而老头再抑郁，也没有在赵府书房前荡悠了两个时辰的顾十三抑郁。
　　“顾少侠。”一着深灰长衫的人终于推门而出，一抱拳。
　　顾十三眼神一飘，瞅着天也一抱拳。
　　灰衣人霜冻的脸神色不动，微微朝门里欠了身子，让到一侧。一锦带束发身着墨色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出，停在两三步外，礼貌一笑，拱手道，“十三少侠，在下石庭掌事赵池砚。江湖人皆知，顾门十三少侠轻功卓越英气不凡，今日池砚得幸一见，实乃积福所致。”
　　顾十三猛地收回眼，笑里藏刀，盯住赵池砚，痞里痞气道，“好，不愧是石庭掌事，果然人模狗样。”
　　灰衣人目光凌厉一握剑柄，上前一步，赵池砚微笑摇头，伸手挡住剑柄，灰衣人头一低，松开手，脸上不改戒备之色。
　　顾十三偏要做那不知好歹的，两眼一眯，面上已是薄怒，嘴上却冲着灰衣人道，“看来我是说错了什么，却还请赵公子体谅。顾某仅一介跑江湖的粗鲁莽夫，腿脚功夫确是灵便些，可不入流的身份地位到底明摆着，又怎敢逾越冒犯。”
　　灰衣人脸色一沉，头却低得更为恭敬，赵池砚微微欠首，轻描淡写道，“我亦不过一个商人而已。长谨身为护卫，自当谨慎，若有得罪，还望顾少侠见谅。”又一抱拳，道，“池砚教少侠久等，确是失礼了。”

　　眉目疏朗，嘴角含笑，更显丰神俊秀。

　　顾十三怒气更盛，暗骂道，他奶奶的梁笙家的死老头当初是怎么形容他的？
　　当即低下头，专注抖了抖袖子，语气颇为不恭，道，“不敢当，只是不知阁下为何事劳我在门前等待甚久。”
　　灰衣人凌厉抬眼，沉声道，“顾少侠，赵少主事务繁忙，耽搁了也自是情有可原。”
　　顾十三眼一瞟，直接忽略他，负手挑眉望着赵池砚，道“找我到底何事？”
　　赵池砚眼里目光流转，在日头下有了几分风流，嘴一张，吐出四个字，“鱼宋丹青。”
　　顾十三望着他不语，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忽然一道凌厉的风刷过，他陡然跃起，单手探入灰衣人的剑囊，随着一声金属长啸，已是拔剑而出直指赵池砚。
　　赵池砚神色不变，一旋身躲过袭击，手刀一劈断下身边一截细竹，直向顾十三后背敲去，顾十三撇过头冷然一哼，凌空翻转朝前，两腿一蹬踢向拿竹的左手，赵池砚嘴边勾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左手一抛，右手接过竹枝，要打顾十三半空的腿。顾十三撇了撇嘴，身子一沉，改为俯冲，破釜沉舟瞅准他的脑袋凌厉刺去。
　　赵池砚眸中光芒一闪，忽然倏地收回竹枝快指向前，顾十三急退落地，剑却猛然前伸，过处剑风凌厉逼人，直划破了赵池砚的衣领，停在距赵池砚脸颊仅两寸的地方。
　　二位试剑人未动方寸，场中一片寂静。
　　始终垂首立在一旁的灰衣人平静地抬起眼。院中花枝漫天，春风一片沉醉，仿佛从未动魄惊心。
　　“承让。”赵池砚微微一笑，手一收，利落撤回已抵在顾十三胸上的竹枝。
　　顾十三仍伸手挑着剑，皮笑肉不笑道，“以竹当剑，赵公子仍旧占了上风，果然好剑法，顾某甘拜下风。既然赵公子都为取鱼松丹青所困，就请恕在下力不从心了。”
　　赵池砚敛眼道，“顾少侠这是怎么了？怎生百般刁难？”
　　顾十三哧了一声，剑面在赵池砚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挑眉笑道，“不敢。”又一转剑柄，利落撤回，冲着灰衣人的方向一抛，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剑入刀鞘。
　　灰衣人脸上有一瞬的错愕，转瞬却又平静下来，望向赵池砚。
　　赵池砚却是不怒，慨叹道，“顾公子少年意气，确是个真性情的人。尤其是说话的神情，与在下的一位知己颇有几分相似。”
　　顾十三眨了眨眼，面带讥讽道，“敢情赵公子还是个多情种子。这鱼宋媚药，怕也是讨来喂给那位知己讨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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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第四章，忽然看到了许多留言，惊喜之情，难以言表。
谢谢ccy,doorman,愈宏，浮云。
其实是否补分无甚大碍，只要你们喜欢我的故事，我就很欣喜了。你们的驻足，是我最大的动力。
只是不太明白，doorman说的伸手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