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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拾遗 五 ...

  •   秦远放了一浴缸热水,让安忻坐进去。
      他伤神太多,嗓子也咳坏了。
      蒸汽缓缓升腾,安忻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实在太累了。
      秦远朝热水里倒入安神的浴液,伸手搅拌,渐渐生出层叠的泡沫,仿佛云朵浮在水面上。安忻怔怔地看着,兀自出神。
      他和哥哥一直住在孤儿院,对外界了解得并不多,直到经济公司将他们接走。
      他们换了名字,换了身份,开始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他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喊过哥哥的名字了。
      安舒,安舒。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整天挂在嘴边的名字。
      只要一念出来,心里就感到安全。
      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会维护他的人。
      当然,也是仅有的一个。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对模特这个行业毫无概念。
      孤儿院里的孩子永远太多,食物和衣服一直短缺,什么都要靠抢。有吃的就赶紧塞进嘴里,有穿的就立即套在身上,管它好不好吃,管它合不合身。那些抢不到的孩子,只能白受欺负。
      安忻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身子弱小,抢不过别人,饿坏了也只是哭。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哥哥帮他把眼泪擦干净。把抢来的食物,和他分享。
      孤儿院是个残忍的地方,默默上演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有的孩子进食狼吞虎咽,患上胃病,有的营养不良,牙齿发育迟缓。为了能够离开,这里的孩子什么都愿意做。
      起初经济公司到这里选人的时候,并没有看中安忻。
      那时的他,小脸儿黄黄的,瘦瘦的,一点也不好看。
      是安舒拼命挤到前面,求对方给自己一个机会。
      安舒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连安忻自己都常常看得入迷。
      来者当即与校长商量,要求带走这个孩子。
      也带我弟弟走吧,安舒央求那人,我还有个弟弟。
      那人说,站出来看看。
      安舒立即拨开挡在前面的孩子,拽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前面。
      那人一看,不由道:长得真像,你们是双胞胎吗。
      安舒一怔,犹犹豫豫地,不……
      那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安忻瞧见那表情,差点落下泪,不知怎地鼓足了气,颤颤地从胸腔里发出音,我们是双胞胎,带我们走吧……
      安舒一顿,赶紧拼命点头,我们是双胞胎,我们是双胞胎!
      那人稍作权衡,签下文件,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现在回想,多亏那时的孤儿院还未建立完整的档案系统,相当多的孩子出生证明缺失,亦没有识别腕带,他们才侥幸蒙混过关。
      那一年冬天,孤儿院死了一个小女孩。
      她错过门禁时间,等到回去时宿舍大门已经关闭,怎么敲都无人应答。孤儿院里孩子太多,老师精力有限,并未发现少了一个。
      那个女孩就这样冻死在楼外,死时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当他和安舒得知这一消息,万分庆幸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并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尽管模特训练那么辛苦,为了维持形体不得不严格控制饮食,却不会再受死亡的威胁了。
      是哥哥拼命争取到的机会,是哥哥不顾一切地维护他。
      这么多年下来,哥哥是唯一真心对他的人。
      他不该嫉恨的。
      这样的自己,丑陋不堪。
      安忻将面庞埋进浴缸的热水里,无声地哭泣,肩膀耸动。
      他要训练,要拍摄,要参加商业活动,要和公司高层搞好关系,要讨好投资方,要在挑剔至极的模特圈占得一席之地。
      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他有许多面具,见不同的人就换一副,有笑脸,有冷眼,有谄媚,有轻蔑。独独没有哭泣。
      他已经忘了哭的方法。
      难怪如今再哭的时候,会这么难看。
      秦远隔着浴缸壁,轻轻地抱住他,两只胳膊揽着安忻的肩。
      维持这样的姿势有些费力,袖子已经湿透了。
      然而没有松手。

      秦远给安忻擦干净身体,把他送上床。
      “睡吧。”
      安忻轻轻地摇头,“睡不着。”
      秦远笑一下,“我们说会儿话。”
      安忻陷在柔软的床上,点点头。
      秦远道:“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他把“任何”两个字咬得很清晰,仿佛手指划开玻璃上的雾气。
      安忻静默了会儿,为什么会开酒吧呢。
      秦远想了想,“因为喜欢放松的环境,也希望别人活得轻松,自在一些。”
      这样啊。
      “嗯。”
      怎么有钱开酒吧的呢。
      “大学的时候主修金融,毕业后进入投行,几年下来存了些钱,于是辞职开了酒吧。”
      大学的时候啊。
      安忻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
      真好呢。我都没怎么念过书。秦远略微吃惊:“真的?”
      “嗯”,安忻挪动一下身体,“经济公司有安排学校,但我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很少去。即便去了也听不懂,渐渐就不去了,不如在宿舍补眠。”
      “这样啊。”
      当时一同训练的十几个孩子,最后还坚持去上课的,只剩安舒一个。每天熬得眼睛通红,走在路上都能睡着。后来出道了,公司安排的拍摄和通告越来越多,连安舒都放弃了学业。
      “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呢。
      安忻笑了一下。
      一大早起来化妆,听一天行程安排,听摄影师讲拍摄主题和拍摄意图。达不到要求就会挨骂,尤其对我们这样的小新人,骂起来,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的。
      有一次拍摄比较复杂,我记位置和动作脑子就已经满了,没注意光从哪个方向打来的,结果被吼了呢。
      安忻又笑了一下,轻轻地。
      你都不看光源的吗,你是大街上拉来凑数的吗,你有学过吗,你是哪个公司的,你们老板是谁……被这样骂的时候,我怕得发抖。
      浑身颤得厉害,都快崩溃了。
      眼见一天的拍摄就要泡汤,那人骂得更凶了。幸亏安舒临时到摄影棚探班,替我顶上,才让那人满意。
      “后来呢?你没有事情吧。”
      安忻咬住下唇。
      那个摄影师还是向公司告了状。幸好经纪人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才没传到高层的耳朵里。
      每年出道的模特很多,公司只会把资源集中在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孩子身上。新人一旦犯错误,或者没有太多潜力开发,就会立即被抽走资金和投资。经纪人也不乐意提携,连助理和化妆师都看人下菜碟,任由自生自灭。
      我们这些从小接受模特训练,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不做这行,或者不够红,下场会很凄惨。所有人都想尽办法出头,压力很大。精神出问题的,酗酒的,嗑药的不在少数。
      女生那边,得厌食症的,为了得到一次拍摄机会互相攻击诋毁的,太多了。有的女孩子被欺负到走投无路,服安眠药自杀。十几岁的小女孩呢,白白净净的,可惜了。
      秦远没有说话,半晌:“你和安舒算是出头了。”
      安忻捂嘴笑了下。
      哪有那么容易啊。
      凡事都要听公司安排,说给媒体的话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其实没有什么自我。如果敢反抗,注定要被雪藏。辛苦数年挣来的一切,可能眨眼间就失去。签约的第一条要求,就是公司的安排必须无条件答应。不乐意,也没办法。
      安忻眼神黯然,房间有一瞬的静默。
      半晌,睫毛低垂,“……我想睡了。”
      秦远立起身,替他拉上被子,“累了就好好休息。”
      安忻空睁着眼,“嗯。”
      秦远按下顶灯开关,“我出去了,你安心睡吧。”将屋门无声地闭合。
      安忻躺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眨眨眼,眼睛有些涩。
      他的过去像一堵墙,阻挡住前行的道路,隔在他和未来无数种可能之间。他的过去又像一团暗影,阴沉沉地,在脚后跟紧追不舍。不管如何狂奔,不管逃至何地,都无法摆脱。
      安忻翻了下身。
      动作的瞬间,有泪滴坠下,仿佛灰烬洒落在面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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