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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 ...

  •   [7]
      回到大殿,帘幕割断了殿外的声息。从殿顶极高处垂下轻薄的纱幔,纱幔后月神的玉像,妙目微阖,檀口微启,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蝼蚁般的众生。
      涉江安静地跪在神像前,虔诚的祝祷。这是大祭司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断绝的功课。
      从他所在的地方向上看去,整个殿顶像是凭空向上拔起了数丈,宝塔一般的八面内壁上雕满了山河的缩影,大地上飞起袅娜的神女,托着天心月轮飞向苍穹,而殿顶最高处巧妙的凿开一道光口,流泻而下天光像是天地初生的刹那,诞生出第一缕光芒,在白玉雕刻的月轮中心折射出瑰丽的光彩,甚至让整个大殿都沐浴在光明之中,没有一处暗角。
      或许,唯一的暗影,来自神庙中心跪坐的白衣男子。
      右手轻抚在心口,低垂的发丝掩住了紧闭的双眼,原本浅淡的影子,却在团团光线中重叠无数。像是端坐于无形的莲台。
      “嗤……真是懦弱啊。”
      月过中天的刹那,殿顶月轮随着光线的偏移微微旋转,大殿肉眼不可分辨地暗淡了一分。
      “你来了。”平静无波的寒暄,从涉江微笑的唇畔吐出,倒像是面对相交多年好友。
      “居然甘心受制于那样的女人,你还真是懦弱之极。”尖刻的冷笑在无风的大殿中回环,却不见人影。
      “你不会明白的。”
      “哈!我怎么不明白?那不过是人类作茧自缚又不敢明言的借口罢了。”它顿了顿,低沉地轻笑:“涉江,舍去人类无谓而软弱的‘心’吧,你将会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
      “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没找到新的说辞么?”
      “你!哈!你难道不知道,为了留住你只是蹩脚的借口。她抽走你一身修为,是觊觎你手中的力量!”
      “利剑如果只有一把,放在我手中和她手中是一样的。”
      “自欺欺人。”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虚浮的面具,“如果你心中没有一丝怨恨,我今天就不会出现了……呵呵……永远不要想欺骗魔。你在畏惧自己心中的恶念,哈,你也曾经想过对她下咒!”
      白衣的祭司终于睁开了眼睛,略一沉吟:“不错。”他并未否认,只是慢慢抬头,看向殿顶倾泻而下的光:“神说,人有诸般杂念,便有诸般苦难。一念之间,因果自取。世间行善,当论心不论迹;世间行恶,当论迹不论心。为免求全苛责,否则世上无完人……涉江并非完人,自然免不了沾染尘埃。”他一字一字说来,不疾不徐,宛若清风,“不过,身为魇魔居然也能分辨出是非善恶。你能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有失偏颇,其实不算无药可救。”
      “你!”饱含怒气的话在他心底响起,分明带上了几分气急败坏。
      几百年来,居然有大祭司试图劝导魇魔,简直匪夷所思。
      “涉江,就凭你现在枯竭的灵力,又能困住我几时?”无形的暗影在月轮清澈的神光下左冲右突,每一次无形的碰撞,那道安静的身影就颤抖一分。
      天月流转,殿顶的神辉逐渐西斜,在精巧的构造中铺散着微薄的光线。大祭司额上以金线缠束的‘月魄’,在纯净的月光中却仿佛拥有生命般跳动。有某种奇异而安详的力量,笼罩在他身畔。
      “辉夜教主仙逝数百年,意志却一直不曾消散。”他扶着额前瑰丽的红宝石,石上曼珠沙华的暗纹在苍白的手指下纤毫毕现。
      “‘魇魔不死,魂魄不灭’先辈垂训,拜月教历代祭祀,永志不忘。”
      他对着虚空微笑,语气清坚决绝,悠然神往,纯黑的眸子里,却陡然掠过了比‘月魄’更盛的光彩。

      [8]
      晨光乍起的刹那,整个月宫都浸没在瑰丽的朝霞里。
      寂静了几百年的长阶,光洁地宛如硕大的镜面,倒影着漫天流火般的云霞。像是载着那个女子轻盈的身姿,升上神殿。
      大殿里月轮顶心投射下无比圣洁的光芒,一霎那间,就像是神灵饱含着悲悯的叹息。她一时为祭祀神光所摄,驻足垂目。
      每次都像这样。
      他总是长夜祝祷,直至天明。似乎白日里除了调息练功,就是剩下夜晚在神殿中消磨时光。甚至连身为教主的她,都得三番四次才能请动祭祀。
      每次都是这样。
      她会踏着漫天的朝霞,等待他晨课结束。就像这二十多年来,每一场漫长的等待——只要她不说出口,他就永远站在长阶的那一端,周身永远弥漫着猜不透的云翳。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那是汉人的诗。
      就像原本该三月里初绽的桃花,摧折在九秋冰冷的风雨里。
      她想,或许,她该采一些芙蓉来?
      南疆少有并蒂莲,或许涉江会喜欢?
      刚回身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望着神殿深处,一羽白衣。
      ——罢了,还是,等等再去。
      她换了一副纯然欣喜的笑容走进神殿。笑盈盈地俯身道:“涉江……”
      猝不及防下,白衣的祭祀,下意识地抬手画符,灵力在无力的指尖闪了闪,便宣告破灭。
      而那映着朝霞的笑意,便被燃成了劫火的余灰。
      “抱歉。”大祭司几乎掩饰不住一夜未眠,静坐相抗的疲惫,抬手压住眉心的月魄,静静合上双眼。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复又道:“该用朝食了,我让他们把食盒送到……”
      涉江却不再答话,陷入了更深的定境,试图抑制住沸腾的气血——他已无力再言。
      她缓缓直起微倾的身体,精致的脸颊上,一分分褪去了温柔的笑意。纯粹的眼眸中,好似浪涛退去的沙滩,空旷得一无所有。
      ——你一定不是有意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毫不防备,就陷入深定的男子。此刻即便是有人割断他的咽喉,他也不会醒来。
      ——涉江……
      她轻轻抚上那人消瘦的脸颊。手指下的轮廓清朗而冷硬。
      ——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有意的……对不对?
      她仰着头,静静等待着泪水在眼眸中干涸。她想,她应该早就习惯了。
      神明在无尽的天穹上,俯视着苍茫大地,似阖非阖的眼眸,却像是照彻了人心。
      华莲默默伏首于连绵不尽的莲花石纹中,心底却响起一声叹息:
      “你愿意为了所爱之人放弃一切么?”
      那是魔的叩问,而此刻跪伏于月神神像之前的人并未分清。
      ——愿意么?
      ——即便永远无法得到所爱之人的回应?
      ——即便他从一开始就想要远离?
      ——即便他时刻戒备着你?
      ——即便……他恨你!
      “不!”拜月教至高无上的教主,猝然起身,甚至脱口说出了本应深埋心底的答案。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回答对应着哪一句问诘。
      “他不会这么做。”她抬起消瘦的下颌,轻蔑地吐出一个名字——“魇魔。”
      ——你真的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么?
      那个声音回敬了更为轻蔑的嘲笑。
      华莲少有地顿了顿,冷笑道:“难道你能做到?哈,我忘了,你是没有心的,那你更没资格这样责问我!”
      ——你不敢,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涉江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他恨不得杀了你……
      “说谎!”
      ——说谎的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
      华莲愤然起身,指尖闪过一霎那幽蓝的冷光,却在下一瞬间突然熄灭!
      “涉江!你出定了。”完美的脸庞上,尚未褪去愤怒的余烬,清晰地倒影在另一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中。
      “我没事。”白衣祭司只是淡淡扫过了她凝聚着法力的指尖,问道:“发生了什么?”
      “在月神的神殿,教主的身边,还能发生什么呢?”她轻笑道,专注地看着那个人纯黑的眼眸。
      “魇,已经可以影响到月神之血了么?”他趺坐于地,微不可查地喃喃,“那种东西到底是怎么诞生了?他既然能诞生,就应该有毁灭的方法才对。”
      “涉江?”
      那个近在耳边的名字牵回了烦乱的思绪,拜月教的祭祀定了定神,缓缓抬头,眼前的女子,笑容真挚,真到不似人间。
      双目交汇也只在一瞬,转眼便各奔东西。寂寥的余音尚未在空阔的大殿中挥霍殆尽,无边的冷意就伴随着灿烂的朝阳洒满乾坤。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涉江只是一如常日般起身正衣,颔首而过。
      华莲没有再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如果问他,去哪儿,他必然会答静室;如果问他近身琐事,他必然一言不发;如果问他教中事务亦或术法修为,那双清澈的眼睛必然迫得她无言以对。
      她还能再说什么。
      每一次相见都是一场煎熬,可她却日复一日,在漫漫长阶的尽头等一场早已灰飞烟灭的结局。
      各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大祭祀,”拜月教主立于大殿中心,妙像端严,神光熹微,恍如身披烟霞,“后日就是盂兰盆节,圣湖血祭在即,请务必出席。”
      涉江已行至大殿入口,此刻微微回首,目光径直穿过神殿中长身伫立的女子,落向了她身后俯视众生的神灵。好似一瞬间看穿了万丈红尘,那一刻的神情,没有人能看懂。
      “职责所在,不敢推辞。”
      长袖白衣飘然而过,宛如掠过苍穹的流云。他突然转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华莲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和欣喜。
      “华莲,你有没有想过?神灵为何被尊为神灵?”
      这个问题的反面,恐怕就是——魔为何会成为魔吧?
      拜月教的教主却瞬间垂目,缓缓试探:“涉江……你打算做什么?”
      白衣的祭祀只是微微哂笑,不再多言。
      正如他的目光永远追逐着万古青天上明灭不定的星辰,而她却只看见了他。

      [9]
      圣湖一年一度的血祭,定在鬼门大开的盂兰盆节。
      这也是拜月教一年一度,彰显神迹,匡明教义,处理死囚的日子。或许最后才是重点。
      皓月初生,银辉万里。无边夜幕笼罩着南疆巍峨的山峦。
      十二列通明风灯,次第推开九重天门。宛如一道璀璨的银河,倒悬在高入云天的月宫之中。
      巨大的白石砌成厚重的高墙,每隔一丈,都燃放着飘渺的莲灯。白瓣剔透,焰影幽蓝,舒展的火焰,从整座月宫四面八方,一路汇聚到圣湖中央——宛如山巅之上睁开一双冷冷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浩瀚的夜空。
      月宫霎那间,辉煌如人间仙境。
      无数信徒,如潮水般拜服于地,祝唱声连绵成大海的波涛。而波涛最深处,神光最灿处,拜月教的教主与祭祀踏月而来,沿着神殿最中心的神道,并肩携手而至。
      神道两侧,无数信众追随着教主与祭祀的脚步匍匐于地,用天地间最质朴的语言表达着对神灵的信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对的虔诚。
      仿佛抛却了生死的界限,抛却的红尘的牵念。
      涉江挽着华莲的手,缓步于一尘不染的白石辇道。银丝长袖下那只消瘦的手,却冰冷得几乎没有了知觉。
      这样浩大的盛典,又岂是他现在枯竭的灵力所能支撑?
      另一只温暖纤细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心,源源不断的力量,不可抗拒地在经脉中汹涌。身侧依旧是那张笑得完美无暇的脸庞,保持着神女的高贵与智者的从容。在无数教徒虔诚顶礼中翩然远去,宛如神灵巡视着自己的子民。
      ——何为神灵?
      在这样重大的场合,拜月教的大祭司却第一次游离了神思。
      ——如果神灵真的存在,会不会回应红尘困顿中的种种诉求?
      ——如果神灵真的存在,面对信徒截然相反的愿望,该如何应对?
      ——如果神灵不存在,世间人又为何执迷于此,舍生忘死?
      ——为什么,人们要信仰神灵?
      ——为了心底永恒的安宁么?
      回神也只是一瞬,他们已行至神道的最终点,圣湖边缘。
      血祭,终于开始了。
      辉煌的月光,倾斜在沉沉碧波之中,飞溅出无数璀璨的星火——那是天地间摇曳的无数莲灯,从南疆千百万水泽中汇聚到灵鹫山下,在清澈的月光中冉冉升起,仿佛无边无际的星河,从遥远的天际倾倒而下,笼罩了整个月宫。
      祝颂声伴随着祈愿声,在山巅盘旋回绕,仿佛一声声浪潮,推动着那一盏盏莲灯,载上对亡者的思念飞向苍穹。
      没有人能解释清,为什么拜月教徒所到之处,追思的莲灯就会穿越漫漫山水,涌聚于灵鹫山脚下,从没有哪一个人的灵力可以笼罩整个南疆。可万众的信愿,却让传说中流入冥土的灯盏,飞上了山顶上一顷见方的圣湖。
      传说,那是沟通阴阳的圣地。
      传说,湖底的千斤水闸,就是通往幽冥的大门。
      眼前奇迹宛如神灵显化。满山遍野的白袍人,突然间狂热地起起伏伏,疯狂地以头抢地,甚至满眼热泪,一时噤声。
      飘渺的歌声从云端传来——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但愿此时—— ”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回旋往复的歌声越转越高,直入天际,满山烛火华光大盛又猝然熄灭。黑暗当头压下,天地间只剩下平静的湖水,闪烁着点点珠光。
      好似神灵洒落的珍珠,在水底幽然焕彩。
      没有人知道,那就是受困百年,无法超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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