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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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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剪开那片深邃的幽蓝,一列白袍人整齐划一地走向圣湖。火焰在升腾中扭曲了烟幕中飞卷的白纱。窸窸窣窣的玉石相扣声,却先一步抵达所有暗暗屏息的观礼者身畔。
赤足行于洁白的神道上,每一个少年男女都满怀虔诚。
——那是苗疆千万教徒中少有地殊荣。而他们,是被神灵选中的孩子。
所有人长发披肩,头上没有一丝装饰。只有襟前配着玲珑锁,压住了几不受力的衣裙。浩荡的天风卷过所有青丝白袂,是一种令人屏息的肃穆飘渺。
一步,一步。
领队的女孩虔诚地走到教主立身的高台前,匍匐着祝颂。光洁的额头压在坚硬的石板上,满地月光一时明灭。礼毕起身,端起水边早已备好的茶碗,强自压抑着欣喜一饮而尽。
——那已经是这半个多月来,最后一道仪式,然后,她将回归月神的怀抱。
身后十二对孩子依次出列行礼,稚嫩的脸颊上,只有神圣的光辉。
有一团火,在寂静已久的胸膛里死灰复燃。涉江沉默地看着,那些脚下几乎迫不及待走入圣湖的孩子们。月光在他背后留下无限银辉,所有不经意看见又急忙伏首的人,心底只会生出对待神灵一般的敬仰。
“师父……明明是活祭,为什么还要欺骗那些无知的孩子?”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在他还不曾被赐予涉江之名时,曾经这样问过他的师父。早已记不得当时得知真相的心情。只记得,那时师尊混合着冷酷与悲悯的语气,让有记忆起就在月宫中修习法术的他,永生难忘。
“如果命运注定了此刻的死亡,心怀希望而非痛苦,是一种仁慈。”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代大祭司嘴角不加掩饰的微笑,和眼底平静无波的深邃——一如神殿中俯视众生的月神。
拜月教第一任教主辉夜,在圣湖之畔建立了月宫,留下了镇压魂魄的天心月轮,也留下了历代教主与祭祀必须做出的抉择——是选择每年血祭维持现状,还是放任自流荼毒众生?
每一年的血祭都会比上一年加重,直到无可复加,毁天灭地。
不论是选择一击毙命,还是苟延残喘。都只有一个结局……区别,只是时间而已。
握着权杖的手,也握着全天下所有人的性命。决定死亡降临的时间,还需要多说一个字么……
当他接过红如鲜血的月魄时,也接过千万人命运的轨迹。偶尔看着高天上刹那陨落的星辰,原来也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
——那么,他的命运,又被哪一只手掌握?
血祭,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
十二对孩子飘然踏入平静的湖面,仿佛是赤足走在水面上。
匍匐于地的人群中,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早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而只有立身高台上的他,才真正看到——湖底灰白色的烟雾呼啸着翻涌而上,在湖面寸许之下剧烈旋转,甚至直接托起了行走于水面上的孩子。
骨肉在一点点消融,一切发生地无声无息。每一个孩子都保持着纯净甜美的笑容,而水面之下的肢体,早已被吞噬殆尽。远远看去,恍如缓缓走进了水底打开的天国之门。
献祭的时间,只有一炷香,当最后一对孩童没入平滑如镜的水面,整个月宫陷入了近乎狂热的浪潮中。
无数肢体在月色下摇动,恍惚间就像荒野里疯长的野草,希冀着狂风卷入九天,却被斩断了活命的根须。没有教主的允许,无人敢靠近圣湖,那就是落入人间的天河,不容许肮脏尘俗玷污。
而教徒潮水般涌向神坛,坚硬如玉的石面叠满苍白的肢体,祝祷声,祈求声,夹杂着绵长的歌哭,含混成一种嘈杂的人烟气息,冲击着自古荒寒的神殿。
那一瞬,涉江仿佛才觉得,自己曾经活过。
“真闹。”
耳边一声清冷的话语,来自至高无上的拜月教教主。那只是一句纯粹直接的评价,甚至没有丝毫感情。就像她闲时翻着神殿中枯旧的史书。纤纤细指拎着一个生命的悲欢离合,淡淡掷下一句——无聊。
世事本就无聊,不过庸人自扰。
涉江心中微哂:宿命天定,并非苍天有“心”,只是不论你是否知晓结局,只要你还是你,终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罢了。
祈求神明,又能如何?
纯白的衣角翩然一转,没入纤尘不染的神道。
“涉江……”她远远伫立在神道的彼端,披着漫天星辉相望,绝色的面容下,是模糊不清的神情:“走吧……”
是的,该走了。高天上虚无的云彩,终究会走向风的方向。
高台下虔诚的祝颂轰然大作,仿佛希望挽留住唯一的神,而她只是不带一丝尘埃地转身离去。
漫山悠然明灭的莲灯,天地间浩荡来去的风烟,碧霄上高洁出尘的明月。
一时。
声色两没。
——涉江,该走了……
孔雀金羽飘然而起,她身后,神殿之门轰然大开。剔透的光芒洒满乾坤,满山匍匐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影子,正如他们迷失的心。
“华莲……”他微弱地念道,近乎安然的偏执,饱含着无可描摹的深情。
可惜,她没有听见。
[11]
月上中天的时候,整个月宫都沉默在巨大的阴影里。黑暗如同无声的梦魇,紧紧纠缠住彻夜无眠的旅人。
每个心无可恋的人,都是暗夜里孤独的旅人。
圣湖早已回归了彻骨的清冷,就像一面光洁硕大的镜子,在崇山峻岭间悄然倒影星空——无月的星空。
那是一片永远不会映出月光的湖面,安静地近乎纯粹,空旷地近乎虚无。湖面之下,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湖底有飘渺的烟云,在幽蓝的光影中穿梭,好像天空中倏然远逝的飞鸟,一羽飞振,而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湖心,静静泊着一叶冰舟。那是属于这片湖泊的明月。船舷上镂刻着神秘的花纹,在湖底飘摇的云水中洇出一色空明的月光。
天上地下,双月同辉。
而那浮舟水上之人,却恍若行舟天宇。四野茫茫,一望无际,只有天上的月色和湖底的星光,明明灭灭,永远无法触及。
永远有多远,华莲不知道,那一个瞬间,她几乎妄想过可以把一个人永远留在身边。可她又能留住一颗心多久?
微凉的夜风,在南疆接天的山峦间回荡,他缓缓醒来,抬手捉住脸颊上垂落的发丝,深邃的眼眸掠过一瞬的茫然,就像漫山薄雾缓缓飞散,最终凝聚到端坐船舷的白衣女子。
她并未束发,青丝随风曼舞,月光映照她皎洁的脸庞。脸颊上金色的月牙,在墨蓝的夜宇中熠熠生辉,美的令人叹息。
清醒的一瞬,涉江几乎以为,他已经躺在了流向黄泉的渡船上——那个一身素白的女子,静宁地望着远方,船舷外明灭的幽蓝,天宇中浩大的月色,居然营造出某种生灵寂灭的气氛。
宁静得,仿佛时光凝固。
“华莲……”他握着她的长发,轻轻在指尖绕了一圈,好像卷起一截夜色。记忆里,她总会披着这样长的发,在开满曼珠沙华的旷野里奔跑,乌黑的长发划过金色的阳光,一闪一闪,好似永也抓不住的光阴。
心被满满填住,却不知何时空了一半,空旷地,无人可知。
她就在他身边,正如他就在她身边,可从什么时候起,那跳动的胸膛,缓缓冰冷……他依然爱着她,正如她永远爱着他,两颗颤抖的心,却错过了飘雪的天涯。
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一声细微的颤声,贝齿轻轻触着唇,眼角却闪没了一缕清寒的月光——
“涉江……”
“你答应过我,对不对?”
那不是问句,甚至不需去问。那个绝美的女子望着九天之上千古无声的明月,一字一字的说着。神思,却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一直确信无疑,却不敢相信,甚或不愿相信的问题,其实早就注定了结局。
所以,他并未回答。
“你答应过我……永远爱我……”华莲丰柔的唇角微微卷起一丝潋滟,那一点柔柔的星月光晕,在天上地下空濛无涯的云烟中无可捉摸,却分明敛入微合的眼眸。
“我永远爱你……”大祭司一字一句地回应着他的教主。温润的语气里,微不可查地抽离了热切的情怀——他安然而平静,任由她织纹繁复的衣摆坠落在他胸膛。柔软的衣料拂过微凉的肌肤,细密的纤维筛下朦胧的月色,朦胧地好似他此刻的眼眸。
涉江注视着手中那一截纯黑色的长发,却好像在叙述着最终的预言。
“华莲……不要再错下去了……”
那声音该是极温柔的。
小夜情人语。
他生云水休。
那个人却用如斯温柔的话,轻轻在她耳边呢哝。只是那温柔的绫罗里裹盛着温凉的玉,那玉化作锋利的刀,倏然无声地刺入她心底。
——华莲……不要再错下去了……
她按着他胸口的手微微一紧,剔透的水晶护甲,在尚自温热的血肉上刻下深痕。黑白分明地眼眸中,突然燃烧起冰冷的火焰。
涉江终于将清洌的目光,转向拜月教主,却像是透过她明亮的眼睛,看到了一团火——此生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我……错了吗?”夜色里,她飞入云鬓的眉梢微微一挑,眉宇间的潋滟便倏然化蝶,带起一丝没有泪光的月光,折落在星辉无限的湖水里。
涉江没有动,任由她长长的黑发悉数委落在他心口,微喃的语气里透出一点难以分辨地叹息:“攥在手心里的东西,真的就得到了吗?抓不住的东西,难道就不能拥有么?华莲,我能听到你的痛苦……你在痛苦什么……”
她缓缓抬起身,右手一直按在他的胸膛上,那里缓慢而执着地跳动着一颗心,没有因为她的话语,波动一分。
她答非所问——
“我以为你没有心!”
华莲慢慢伸出另一只手,精心保养的手指,触到他清瘦而坚硬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以为你没有心……”
她柔软的唇舌固执地重复了这句话,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紧紧看着另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涉江忽然笑了,无声地拨开视线,宁静地仰望着冰舸之上的万载青空,那双永远凝望着星辰大海的眼眸里,忽然飘起了无名的云霭。
“你可以看看,我有没有心。”
他安静地吐出一句话。就像很多年前,他迎风独立于浩淼云天之中,望着烈烈天风中巍然不动的星轨,静待星宿相逢。
有一滴泪,坠落在他微凉的胸膛上。
那一双被泪水拭过的眼眸,明净地好似三月的春阳。有灼灼桃花次第烂漫,挥霍着人世间本不可多得的纯粹。
“这就是……你的决定。”华莲的语调已经有了一丝微弱的颤抖。簌簌坠落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
温热的液体无声地坠落在他心口,居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穿越夜风的凉意。
他依然没有回望她的眼眸。
那双平静地双眸里闪过了无尽的星辰,独独,没有她的影子。
“我答应过你,永远爱你……”涉江的语气依旧是月光捶捣了千万遍的轻柔,那清醇的月色下筛出稀碎的裂痕,历历呈现在华莲心底,“等待太阳从灵鹫山背后升起,我就能完成我的誓言了……是么?”
华莲粲然而笑,满溢着笑容的眼眸里,有最后的光芒熄灭,她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轻红,衬托出那双抽空了笑意的眸子里——一片无底的漩涡。
“你知道?”她顷刻间疏离高远的声音,泛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么,我要你把心给我!”
涉江不再看向她,那双永远宁静安详的眼睛,倒影着无声而浩大的天空。
华莲深深地凝望着那双眸子,恨不得目光化作长刃,劈开他铁幕一般宁静的面容!她轻轻一笑,尖锐的水晶护甲,在微凉的肌肤上勾挑,带着烟水迷蒙的冷冽。
“你想要我的心,就拿去吧。”涉江答道,这句话说得极为平静,任拆开哪一个字,都拧不出一点情绪。
“是么?”华莲眉眼中勾起一丝潋滟,在无尽星月下惊心动魄。
护甲缓缓收拢,原本温软的肌肤,立刻沁出紫玉般的血珠。血腥气缓缓蔓延,冰舸边腾起妖娆的薄雾——那是闻血而来的怨灵。
涉江却毫不挣扎,微微笑着看向他从小教导长大的拜月教主。迷离染上了他清洌的眼底,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在桫椤花树下数着花瓣的女孩。黑色的长发,在长风中划过绝美的弧度,一如如今垂落在他血泊中的发丝。
风微微吹拂,染血的青丝,在月色下泛起粼粼紫光,莫名带着绝烈的清艳。
“啪……啪啪……”骨肉在锋利的护甲下纷纷裂开,鲜血毫不眷恋地涌出血管,粘稠而温热的血液,在纯净的月色下泛起非人的玉色。
涉江仿佛闻到了桫椤花圣洁的芬芳……
“华莲……”他的声音极稳,极柔,仿佛害怕吹散一场杳不可及的梦幻。
——他不是在呼唤如今的她。
华莲神色一凉,那种哀艳的凉薄,伴着一滴泪,坠落在不断跌落的血泊里。
“涉江……”她染血的素手,缓缓抚摸过他清瘦的胸膛,鲜血带走了大量热气,她记忆中的胸膛,永远宽阔而温暖,拥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一开始,我不相信,可是你从来不愿意给我,哪怕给我一点愿意留下的假象!”一串串泪水,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坠落,颊边的月魂,散发出妖冶而圣洁的灵光!
涉江轻轻吐出一口气,可那口气,带着死亡的冰冷:“因为我知道,你最终,一定会这么做……我已经把心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华莲手指一颤,断裂的肋骨下,那颗鲜活跃动的心,依然稳定而沉着,一下一下,叩击着坚韧的胸壁。
水晶护甲划落在那颗跳动的心脏上,一滴积郁的血珠,沿着跃动的心肌缓缓划落,倏然间闪如泪光。
华莲轻轻一笑,双手捧起他颤抖的心,缓缓俯下身,在他耳边呢喃:“我要,你和我的孩子。”说着,她轻启檀口,贝齿轻轻咬合在他跃动的心脏上。
“你说……好么?”丰柔如凝脂的唇边,缓缓溢出一行鲜红的血,那是心肌咬破后,猝然溅起、却未及吮吸的鲜血。
如此触目惊心的鲜红,在冷蓝的月色下,居然显出一丝寂静而柔美的脆弱。
涉江第一次因痛苦而皱起眉,那飞扬入鬓的长眉,一分分折起。因为灵力的耗散,失血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入中枢——那是亲眼见证死亡的折磨。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肺里汹涌的血气,认真道:“如果是女孩……咳咳……咳咳……咳……”最后一点吸入肺腑的空气似乎无力为继,那脆薄的语调里反而透出令人震惊的坚决:“她的名字,叫明河!”
——明河……
——就像这幅明净空茫,天地如一,万物岑寂的画面。一切有形皆消退于意识之外,只余浩大幽渺的月光!
“明河……”华莲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名字,烧成灰烬的眼眸中,闪过不知名的情绪:“涉江……别指望你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眼前依然飘起一片白雾,耳边哗哗的水声,更像是流淌的冥河,垂死的大祭司无畏而无觉的笑了笑,简净的面容下浮现出不可捉摸的神情。
“存活与死亡,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华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句话微弱地没有任何人听到。
拜月教的教主拭尽唇边的血色,双手交叉于血流汩汩的胸前,合起双眸,缓缓念动那熟悉的挽歌——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但愿此时—— ”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有莹莹月光,自她纤细的手指间腾起,冰舸周围,被填满了金粉所制的咒符,明净璀璨的光华,击退了狰狞沸腾的怨灵们,与九天上高悬的明月瞬息呼应!
一朵孱弱的花苞,在他空洞洞的心口,簌簌绽开。纯白色的花瓣,宛如美玉雕琢,由内而外,透着纯粹的光芒——那是世间罕见的纯净,仿佛天地间初生的第一缕月光。
涉江苍白消瘦的脸颊,缓缓润泽,冰凉的胸膛被这种奇异的力量弥合。
华莲闭着双眼,所以她不曾看见,月轮已过中天,月光背面有一丝阴影,悄然窜入他闭合的胸前。
“咳咳……”涉江逐渐离散的目光再度凝结,那双宁静的眼眸中,却仿佛填入了陌生的灵魂。
华莲力竭一般颓然跌坐在血泊里。鲜血已经凉透,小巧的冰舸内,积了一层凝固的血液,像是腻着一层浮油。
“涉江……”她按住眉心,缓缓叹了口,血迹干涸的手指,再度抚上那令人难忘的面容,“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那样满足的话里,浸透了支离破碎的冷意,却足以填满此生最后的空虚。
“做我的傀儡吧……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心,不是么……”她喃喃低语,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说……过……”本该宁静含笑,一语不发的人偶突然吐出了人言,他僵硬地翻了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嘴边扯开一隙诡异的笑:“他不会甘心,做你的傀儡!”
“魇魔!”华莲怒喝,并指切过一道锋锐的白光,却在区区一句话下溃散——
“你真的舍得伤害这具躯体么?华莲?”占据了涉江尸骸的魇魔,用那清洌醇厚的嗓音,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如果不回神殿静养,你吃了他的心,也得不到纯血的月神之子!”
“你!”华莲怒极而静:“你计划好了!挑拨我与涉江,就是……”华莲忽然痛极弯腰,一手捂住了小腹,方才猝然收手的一击,已然冲击了她虚弱的躯壳。
魇魔大笑而起,凌空漂浮在冰舸之上,伸出染血的手指,轻轻卷住了她垂落的青丝。月光下凭虚御风的大祭司,恍然还是昔年高绝如天人的风姿!
华莲微微惘然。
“把月神纯血的子嗣交给我吧……我将重获新生!”它依然大笑。
华莲却从眼前那双死寂的眼眸中读懂了一丝沉痛,她忽然大惊,顾不得因剧痛而颤抖的身体,一步点上冰舸的船舷,凌空便向涉江的身躯伸出手来!
“不!”
“不!”
这是两声惊呼,却出自同一人之口。
月色后森然的阴翳,从那人明润的眸子中逼退,涉江数百年的修为,在此刻化作炽白的烈焰,死死包裹住了心口一点污浊的黑色。
“涉江!”华莲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剧痛,还是震惊,却感到踏出船舷的身体,被一卷柔和的清风,缓缓送入高绝入灵鹫山巅的神殿。
涉江于圣湖半空中卓然而立,满湖死灵,居然为他周身灵力所迫,不敢靠近一分!那是开天辟地以来,除了月神之血外,第二个害怕令它们害怕的东西!
那团炽烈的火焰越演越烈,令人几乎无法直视。
“你还活着!你默认了!你愿意为我留下!是不是!”
华莲被迫向神殿飘去,那是这片大地上最安全的所在。却有最后的话语,伴着微弱的灵力,送抵她耳畔——
“为何不愿……早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必会死在你手里。也不是不曾犹豫过,只是这漫长而虚无的生命里,相比于继续荒芜地活下去,死在你手里也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抱歉了……华莲,魇魔不死不灭,我将终生与他共存……”
“你要去哪?”拜月教主绝艳的脸上浮起罕有的憔悴。
“带着魇魔离开这里,直到生命的终结……你无法控制心中的魔,我就只能离开你……华莲,这就是最初的预言和最终的结局。”
涉江无声地坠落入山崖,浩浩长风,卷起他染血的白衣。那是镌刻在华莲噩梦最深处的画面,永远缠绕着她不得安宁的灵魂……
在无穷无尽的坠落中,涉江却恍然间看到了星斗倒悬的苍穹……那样静谧而深邃的世界,在脚下无尽展开,仿佛一页页可以随意翻阅的书籍——借由最后一瞬的灵台顿悟,他终于看穿了千百年来,繁复瑰丽,无人可解的星盘……
魇魔诡秘的话语,喋喋不休地从他心底响起——
“涉江,你以为我是怎么诞生的?
“为什么拜月教教主不修法术,偏偏将法术传承给祭司?
“拜月教第一人教主辉夜,其实就是我!我就是拜月教的第一任教主!就算你将我带离灵鹫山,又如何?
“只要教主掌握了这个世间最接近神的力量,魔,就已经在她心底诞生!她将永远被噩梦缠绕,直到成为魔的躯壳!”
长风在他耳边略过,风里仿佛有桫椤花盛开的芬芳。
他苍白的嘴角卷起一丝从容的笑意,只是淡淡道:“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上不了灵鹫山一步!否则……你又何必多言……”
[12]
二十年后,拜月教教主华莲卒。其女明河,继任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