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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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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涉江喜欢仰望星空……那些纷繁璀璨,东躲西藏,明明灭灭地几乎要搅散思绪的星辰,偶尔会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划过一道燃至极致的光芒。
她不喜欢那样倾尽一切的死亡,总有一种神也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可冰陵却喜欢,那个与她同龄的女子,生着一头奇异的银发,在高入云天的灵鹫山深处守望着那些渺不可及的星光。冰冷得一如她的名字,好像阳光一照,就会化为剔透的冰晶。
传说,在星辰坠落的极西之地,翻过那道比天空更高的慕士塔格雪山,有一片与世隔绝的大陆。亡灵安息的九嶷山上,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七星灯,就像是七颗星辰坠落大地,照耀着死者永生的国度。
每一颗星辰都牵引着一个迷途的灵魂。
每一次绚烂到极致的坠落,都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如果那浩大的星图在万古之初就已注定,那星辰之下所有人的宿命,都已无可更改了吧?
那么清醒着死亡和昏睡着死亡的区别有多大呢?
无解。
所以,每当他在月宫飞入天际的星台上摆弄着玑衡,她会坐在空寂的玉栏上,数过一片片暗夜的流云。仔细分别着那些或大或小的云朵,在星月的光影中,一片片投射在那人清癯的白衣上。
忽明,忽暗。
哪怕极微小的色差,都历历在目。
远隔尘烟的高台,像是断绝了一切俗世喧嚣。
空旷寂寥的星台上只有浩荡的长风和高远的苍穹……
他拥有了整片天空,而她拥有了他。
所以,他们拥有了整个世界。
也不知何时起。在月栖西山,晨光乍涌之时,那个人纯净的眼眸中会突然弥散出无可解读的深沉。
欲言又止,亦或是无言以对。
好像还有些什么,掩盖了莽莽红尘中原本清晰无碍的倒影。
他不再真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即便唇角微笑的弧度没有偏离一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星台上那些濡湿鬓角的薄雾,在朝阳升起的刹那粉身碎骨。
于是,曾经洒满月宫的笑声逐渐被收回眼底,继而埋葬在心底。她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为自己建了一座钢铁的坟墓。只待命定的刽子手划下最致命的一击。
[5]
“涉江……”
——你会爱我么?
年少的“喜欢”,早已在流年偷换中蜕变为“爱”。只是短短几字,一旦出口,等待她的只有一败涂地。
那个连廊外远远走来的白衣祭祀,一刹那停在石阶漫长的那一端。身后银色的月光几乎淹没了那衣衫猎猎的身影。
“怎么了?”他不解,远远隔了三丈之地微笑:“我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华莲旋即绽开了笑颜,心却骤然一空——果然么……他知道了……
提着孔雀翎装饰的裙摆,轻快地跑向石阶,纤细的金线在阔大的锦缎上绵延去无尽的心事:“你愿意娶我吗?”
女子已然走近,不出意外的地,她看到了那个人一贯清润的瞳子——骤然一紧。
轻软的女鞋无声的踏出一步,他下意识地习惯后退,却有另一种力量硬生生抵住他的脚踝——那张精致而皎洁的脸庞,轻轻偎在他冰冷的胸膛。早已冻结的血液,震出一隙裂痕,他不待华莲再一次竭尽心怀的逼他回答,轻声喃喃:“华莲……”
月光散落在整座灵鹫山上,浩大而空明。
她安静地伏在那个人怀里,听到他胸腔中近在咫尺的心脏有力的跳动,血液一次次撞击的声音却好似远在天边。
她听到那单薄的唇齿间吐出她的名字,带着微不可查的震颤。
她听到了那些等待盛开的花儿,猝然凋谢的声音。
“你愿意嫁给我吗?”
扶着他胸前的手微微颤抖。头顶传来极轻的叹息,华莲一时间动容地望着那个月光中神色迷离的男子,他深邃的眼眸却缓缓闭合。
“涉江……”
“我姓明,至于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苦笑,却依旧纹丝不动……告知真名,那是术者的大忌!
“你是涉江。”她固执得重复着,伸出右手拂开他轻阖的眼睛,“你是我的涉江。”
白衣的祭祀,只是沉默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纯净的光芒将他棱角分明的眉眼割裂成光与暗的两面,唯一可以辨识的脸颊上,是一种无人可以解读的奇异笑容。
华莲缓缓起身,苍白的左手早已在接近的瞬间按在那个人苍白的心口——一朵血染的曼珠沙华,缓缓绽开在无暇的白衣上。
那是自古相传的咒符,可抽尽受术者的灵力!
“你答应过我的,你却没有做到,那么,我就帮你做到……”她竭力克制着话语中的颤音,扬起瘦削的下颌,看着那个自幼护着她成长的男子,含着无比清醒的笑意委顿于地。
“你真的长大了……”冰冷的石砖上,传来深长的叹息,似乎和往日玑衡前飘渺的喟叹一般无二,宛如宿命。
苍山如黛,寒江如碧。
她从不知道,原来南疆的月色,也能如此冰凉。
[6]
圣湖边的桫椤都谢尽了,好似也不准备再开。
也罢,但凡与神圣沾了一点儿边的花,都不会选择在这高山上小小的湖泊边盛开。更何况,那方圆不过一顷的小湖,早已是万恶之源。
正如拜月教第一代教主辉夜留下的笔记记载:新月出生之地,即为阴灵魂归之所,聚天地山川之气,化而为水,可拘束不得重入轮回的灵魂。所以,这也就是“灵鹫山圣湖”的由来。每每看见虔诚的信徒为了能朝拜圣湖,不远万里,用躯体丈量大地,她也只有冷笑而已。拜月教中,除了至高无上的教主和祭司,没有人能接近圣湖,更没有人会知晓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现如今,只要她不说,怕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自数年前,涉江大祭司抱病闭关以来,整个拜月教内政外务,都已置于她掌心之中。等闲杂事,自有胞妹华萱和四位坛主处理,她修行之余,便陪着久病未愈的祭司大人在圣湖边散心。
若有弟子匆匆从方石垒砌的神道边走过,便可看见深碧的湖水和苍青的天空之间,那一对璧人,临风坐卧,白衣飞卷,恍如谪仙。
华莲拢了拢那个人鬓边散落的发丝,伸手替他掩好衣襟,微笑道:“涉江,冷不冷?这里是风口上,我们往里去一些吧?”
那个消瘦的身影却不回应,在拜月教主温和的搀扶下走到湖边,揽衣而坐。好像是久病不出的缘故,宽大的白袍下,动作有些迟缓。
深碧的湖水,呈现在温暖的阳光下,却没有折出一点波光,平静中好像潜伏着一张巨口,要把所有光明吞没。那幽深的湖水中却倒影出一袭如雪的白衣,单薄地披在瘦削的肩上,胸前殷红的符文,却浸透衣衫渗了出来,影影约约,宛如凝固的残血。
身后,拜月教年轻的教主从风中走来,尚未接近湖水,那些冰冷的液体就像拥有生命一样畏缩地后退。
日光正好,满湖上是火焰似的红莲,无叶无茎,凌空悬浮在幽冷的水面上。如果凝神去看,每一片带露的花瓣,都影影绰绰镌着一张人脸,空洞的眼神,空洞的口鼻,望之生寒。
那是束缚在湖水中,永远不得解脱的孤魂。
长风将祭司飘飞的衣带卷入湖中,素白的织物尚未落到湖面,平静的湖水就像突然沸腾了一样,裂开无数气泡,连湖面上因为畏惧月神之血的莲花也蠢蠢欲动,向这里涌来。
衣带末端细小的银铃迅速化为齑粉。华莲轻叱,并指如刀,闪电般斩入水中,湖水仿佛受惊,一下弹起数尺,远远飞溅。无形的利刃没入水面的刹那,几乎不可辨识的水泡片片破裂,一张张惨白的面容在极度惊惧中消散。
而那个漠然独坐的白衣祭司,却一直不曾动容。
“看来,今年要增加血祭的数量了……”拜月教主轻叹,语气有些冷意,“真是不安分的东西。”
说罢也不再理会,回身端了一碟花色点心,捧到他身前,笑盈盈道:“该用晡食了。”
白衣的祭司垂目不答。
“你已经数月滴水未进了。”华莲端着食盒的手却一直僵持,“即便我用法力护住你的经脉,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消耗。”
“阶下之囚,自然要有阶下囚的觉悟。”涉江淡淡笑着,眉心微折,像是疲倦地不想多说。
那等平静无波的话语,落在华莲耳中,却不啻锋锐的刀子,一分分割裂了她心底盈盈的笑意。
“我……我……”
——怎么舍得……
那是她从不肯在人前说出的话语。
似乎那个人就是她唯一的死穴,哪怕人前的拜月教教主庄重威严,杀伐果决,可只要他一句淡淡的讥讽,泪水就再也关不进眼底。
“你若欢喜,我也欢喜;你若不开心,我更不开心;你不肯进食,我就和你一起饿;你若受了伤,我就自戕一刀陪着你疼;你若不喜欢什么,整个灵鹫山上以后都不会再出现;我……我封住你的灵力,给你下傀儡咒,只盼你不要离开我!”
涉江出神地看着她,眼底有未知的暗流汹涌,声音极轻:“所以,你宁愿要一个傀儡,是么?”
“不!”她激烈地站起身,“是你先毁了约定,是你想要离开!每次你看着那些星盘,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就是知道!”
“我答应过你……”他忽然噤声,眉峰紧蹙,像是忍耐着某种痛楚。
华莲伸出手臂去扶,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却没有靠近,唯有柔软的唇在洁白的贝齿下溢出剔透的血珠。
年轻的女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孤注一掷道:“只要你允诺,永远不离开,我就解开你的封印。”
她热切地看着他,火焰一般的目光却在那个人幽若寒潭的眸子中熄灭——就像她先前无数次尝试一样!
“你看……我的要求很高么?”从激荡的心境中缓缓平静,华莲凝望着涉江清瘦的脸庞,略带倦容的眉宇间,隐隐透着衰弱的气息,与昔年风神如玉,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判若两人。
“我的要求……很高么?”她喃喃。
涉江疲惫地睁开双眼,依旧沉默。
“你说你会爱我,你说你愿意娶我,可你连离开的原因都不愿意告诉我。”她清越的声音陡然高扬,“你快把我逼疯了!”
“我发誓,会陪你一起死亡……”他安静地望着灵鹫山上空阔高远的天穹,好像透过阳光和云朵,看到了星辰交汇的终点。
“我也发誓,我绝不会让你逃走!”华莲压低的声音,眼眸中却交纵着锋锐的感情。“你恨我也好,想杀我也好,就是不能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他抬眸,深深看了眼眼前的女子,却像是看到了天地的尽头,微微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在哪里……”白衣祭司抬起苍白的手,拂去她脸颊晶莹的泪水,“时间交给了你力量和智慧,却没有交给你运用力量和智慧的心……”
“这是要你自己去学的,学会控制自己的心。不论喜悦还是痛苦,不论热爱还是憎恨,不论喧嚣还是孤独,这都是要凭自己体悟。没有人能给你,连我也不能。”
她脸色一白,显然意识到涉江话语中隐约的去意,“我不要学会,我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无声苦笑,几无血色的脸上却浮现出了类似温柔的神情。
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意,直可以烧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只是这个一出生起,就住在高入云天的月宫中的女子,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
——那么……试着去恨我吧,或许,能让你此后漫长的余生,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