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地老天荒》墨沉吟

1、1-3

　　[1]
　　透过光。
　　水珠滚落在细腻的青瓷上。
　　伶仃，圆润，剔透，折射着尘世间迷离瑰彩，一霎仿若婆娑世界。
　　一只手，研过螺子黛，揉散了水珠间婉转腾挪的翠色，亦像是揉碎了满室幽香——淡扫蛾眉，素施脂粉。
　　光滑的铜镜中泛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却是……如此熟稔……
　　——那是……她么？
　　即便娉婷一坐，已是旷世仙姝。紫檀月牙凳，镂下如银的光影。璀璨明光中，是她脸颊上一抹金粉勾勒的弯月，熠熠然点亮了月色。
　　——那是她么？
　　——或许吧……
　　揽镜四顾，蛾眉轻敛，空阔的殿堂中不知何时垂落下无数纱罗，层层叠叠，飘飞卷舞，晃乱了所有明灭的光线。一只只蝴蝶，在静谧的光影中舒展如莲。偶尔有微光乍泄，点亮了蝶翅上冰冷的磷粉，满世界里，就浮跃着幽然的冷意。
　　——这光……来自哪里？
　　无数纱罗堆叠出世界的尽头，薄如蝉翼的轻纱，搅动着流水似的光影，金线压织的莲花，却好似跳脱出经纬的束缚，一团团笼向身前。
　　寂静。
　　无声。
　　哪怕细微的心跳也不可探听。
　　——门外是什么？
　　眼前乍然迸溅出金色的阳光，全然不需思量阳光的来源，视线早已湮没在浩大的纯白里。

　　[2]
　　再次醒来，透明的光线中翻飞着硕大的桫椤花瓣。
　　一片，一片。
　　卷起不为人知的心事。
　　“你喜欢我吗？”没由来地，她听见一个声音，微懒的，隐秘的，青涩的。每一寸辗转的音符间，都填上了青葱的翠色。
　　——那是她在问自己么……
　　女孩儿低着头，纯黑的发丝散落在洁白的衣襟前，缭绕的西番莲纹，纠缠着无数青丝，倒像是编织着一场没有观众的舞乐。
　　“你喜欢我吗？”
　　满心思绪，奔涌如潮，浩荡如海，却偏生被逼成一线——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
　　“……喜欢。”
　　玉指间最后一片花瓣悄然坠地。女孩儿忐忑地倚在桫椤树下，无声地揉着衣袖上繁复绚烂的织金西番莲纹。
　　柔身一拧，飞旋如花，猝然转身间，檀口微启，贝齿微露。
　　鸦青的睫毛扑簌簌颤抖着告了密——
　　“是你！”
　　“你偷听！”
　　她俏生生地指着三丈外一脸愕然的年轻祭祀。娇艳的绯红染上玉兰也似的脸颊，薄怒轻嗔，绝代倾城。
　　一顿足，掩住星辰般的眸子，她飞快地提起裙摆，掠回寝宫，全不顾手上嫩黄的花蕊，在无措间掷向那一袭素白的法披。
　　修长匀净的手，拾起衣摆上无力的娇黄，指间轻轻一旋，四散的飞花就如醉入人间的蝴蝶一般，翩翩聚回蕊心。
　　他凝神点清了花瓣，温润的眉眼间辗转流淌出了然一般的无奈。
　　浅笑，飞旋如那一年初绽的桫椤花，自由地舒展向辽远的天。
　　——那是……他么？
　　——为何深深埋葬的回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浮现？
　　像是一颗石子轻轻掷下万丈深渊，原本于寂静中无可追溯的声音，一霎那铺天盖地——
　　“我喜欢你！”她懒散地仰着头，纯黑的眼眸迫着另一双纯黑的眼眸，她字正腔圆地又念了一遍：“我喜欢你！”不待他闻言一怔，根本来不及作出回应，她象牙一般的肌肤上，就倏忽飞上一抹薄怒：“我就是喜欢你！”
　　——呵呵，小孩子脾气。
　　年轻的祭祀却深深的凝望着那个绝艳的少女，看尽了无穷岁月的眼睛，却有瞬间的恍惚。他认真的端详着眼前屏着气，瞪着眼的女孩，一时词穷。
　　“你不能不回答！”她白皙的下巴扬地更高，明净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忧色。
　　他无奈地皱着眉，想伸手抚摸她乌压压的头发，可她却一拧躲开，明亮的羞怒满溢着几乎盈泪的星眸。
　　“你不能不喜欢我！”
　　“好！”话音未落，便响起了那个人清醇如水的回应。
　　忍俊不禁的神色，映在另一双纯净的眸子里，恍如隔世盛开的优昙钵华。
　　“你故意的！”她却一跺脚，愤愤走开，没走几步，又回身清嗔：“你就是故意的！”
　　清澈的笑声却再也没收住轻快的脚步，飞扬着揉散在漫天翩跹的桫椤花海中。
　　他不答，她也不出声，背倚在连绵的石廊后赌气。廊边盛放的鸢尾，就零零落落，扯碎了一地。
　　——那真的是她么……居然还有那样小的年纪。

　　[3]
　　好似理智与记忆相隔了千山万水，思维牵连之时，几乎能听见绞索吱呀乱颤的声音。
　　齿轮紧紧咬着铁链，金属刺耳的摩擦音撕出空阔的回响，哪怕回声早已爬满锈迹……
　　“教我法术吧，涉江。”她仰着脑袋，墨缎一般的长发，轻轻飘落在草尖。却只看见万古青空下，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一霎深沉。
　　莫名的失落搅浑了莫名的委屈，她甩掉了那人的手臂，冷笑：“你就是不肯教我，对不对？”
　　依旧，洁白的娑罗花，一片片划落。忽明忽暗的光束，交错着隔开了两道身影。
　　尖锐的反诘，只换来那个白衣祭祀沉默以对。似乎每次提及，都闹得不欢而散。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教我？”她罕见地一直追问，不再满足于昔日的草草敷衍，“你也说过，我是拜月教数百年来最得月神眷顾的神女！”
　　明明只要她喜欢，哪怕不用开口，他都会设法取来逗她开心。她很少要求他做什么事，只要能看见他就足够了。可为什么偏偏不让她修习术法？
　　“你还小。”白衣祭祀深深看着她，那个娇俏的女孩已然长成绝艳的少女。可他从未改变的眼眸中，却多了些让人无法读懂的东西。
　　明显的敷衍。
　　和上次，上上次一样！
　　明明她已经十六岁了！
　　她冷笑，心中却有一颗荒谬的种子生根发芽：“还是……还是……”她突然收住了话头，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而这次，他却不再像往日那样匆匆拉住她的衣袖。
　　——果然么……
　　——不让她修习法术，只是为了防止教主凌驾于祭祀之上，打破拜月教数百年来的平衡，只是为了他手中的权利。
　　——就像那些埋葬在湖底的教主和祭祀那样，一辈子活在猜忌和戒备中么？
　　她倔强地仰着光洁的脸颊，不让心底满溢的苦涩坠落人间。
　　——明明，她只是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而已。她已经长大了啊。
　　那一日，她再也不曾像儿时一般停下脚步，回头偷看他的神色。所以她不曾看见那一袭纯白的法披，在静止的空气中微微震颤。那个人苍白的手指紧紧扣着眉间的月魄，在扶上桫椤树的刹那，所有纯洁的花朵都枯萎凋零。
　　桫椤，传说中最接近神的树，可辟一切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