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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生平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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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郦君玉就后悔了。
当然,如果新买的驴车能挤得下三个人,没有“小厮车上香甜觉,公子车下磨破脚”惨况的发生,黄蓉就不必顶着背脊阴阴凉风,一路不得安睡。
黄蓉年纪虽幼人却伶俐,明白眼前主仆忌讳颇深,索性当起哑巴,自幼从哑仆处学会的手语总算得着了用武之地——即便郦君玉看得一头雾水。除了自己姓黄以外,二人一无所知。
而当日半昏半醒,也只道眼前这姓“李”的一副泼天大胆,是个女扮男装赴考的穷酸书生。
相互底细交代越少,便越是安全。
更安全的做法就是乖乖蜷腿腾出一小片空儿来,眨巴眨巴望向没精打采跟在车夫身后的某人,隔着人皮面具也笑得无害又纯良。
急忙三两步蹿上车,哎哟哟除了鞋子一通揉搓:“还是小黄最好了!”
小黄……黄蓉嘴角一抽,努力不将这昵称(诨号?)与某种圆头圆脑晃尾巴的玩意混作一处,见某人半拉身子尚挂在车沿外摇摇欲坠,只得再往回缩腿,不料扯动了伤处,疼得“呜汪”一声。
郦君玉十分抱歉,又不想就此下车苦煞腿脚,干脆挪到黄蓉身后将她抱在怀中,自己则背靠着冷硬车厢,不一阵便香喷喷睡死过去。
双腿终于可以自由伸展,黄蓉也终于彻底了断了睡意。
托住脑袋的胸膛是软软的,呼在耳畔的低沉气息是软软的,揽住自己胳膊的手掌也是软软的……就在刚刚,某人还用这只手掌抱住红肿脚板,哀哀切切好不伤心。
牙根咯蹦一声响。娥眉刺一直藏在小臂旁,只需微微调转方向,轻轻这么一扎……
郦君玉闷声惨呼,一口气正要泄掉,被荣发恶狠狠横眼斜来,急忙憋住,由着这混账小厮以下犯上,白绫在胸前紧紧裹了一层又一层。
黄蓉舒舒服服躺在客栈厢房榻上,默默看着外间两人一脸挣扎纠结。
因顾忌着自己伤势,三人一路行得极慢,到达京城时比原先估计整整晚了五六日,报考恩科的投贴已近尾声,由不得郦君玉不急。
还得比平时更加谨慎。某人双手高举喘息几口,两眼一闭大义凛然:“再来!”
看得黄蓉胸口一阵阵发疼,抬手默默捂住:幸好自己身量未成,套上件略嫌宽大的男装,面具稍作改动,立时变作清秀少年,极难识破本来面目。
岂料之后漫长岁月,自己仍然“行止颇有魏晋遗风,胸怀坦荡人皆带眼识”(——若干年后郦君玉酒至酣处,轻狂吐真言,并因此付出了惊人的代价)。
空!悲切。
转眼大半月过去,黄蓉的伤好了七八成,也到了初试放榜的日子。
郦君玉站在红榜下神色复杂久久不语。转头却不见了人群里的荣发,正要出声呼喊,手臂一紧被人扯住便走。
“小黄,你能下床了?”
郦君玉的粗布外衣胡乱套在身上,长出一截的袖口仔细卷好,小小人儿身后小小包袱。
原该是离别时。
面上欢愉,掩下莫名一丝失落。
悻悻地抽抽鼻子,豪情万丈向旁一指:“走吧,趁着荣发不在,我们好好吃上一顿去。”
结果身上掏摸半天,只得二十来文散钱,三韵楼李老板见惯了穷酸鬼,端着冷笑就打发了出去。最后坐在长街边一脸认真:“碎椒面京城一绝,这家吴记更是翘楚,不吃可别说来过京城呐!”
淮北周遭丘陵延绵最是阴冷,虽说已是二月,一阵倒寒风刮得老天黑了脸,不多时飘飘忽忽,竟落下稀疏雪花来。
黄蓉埋头扒了几口尚未觉得如何,对面的郦君玉辣得眼圈一红,眼角清亮直落进碗里去。
一路风轻云淡,万事成竹在胸,郦君玉仍然不能只是郦君玉,而是那个家破人亡四散天涯,前路渺茫的孟丽君。
几片雪白沾上额头,沁到心底的凉。郦君玉在陌生的地方,对着陌生的人,躲在一碗碎椒面后,痛痛快快的哭了。
可惜戏没有演完那一天。黄蓉比划着手势问起自己为何要冒险参加科考时,还要答得慷慨激昂:“煮天下一盅,曾仗剑。平生意,三尺宣。寒窗贫瓦,诗书一卷。丘壑半醉半梦掩,当是痴人言,重门塞上烟!”
说得比唱的更好听。
是年恩科春闱,初试甲榜三十五名郦君玉异军突起,殿试上言辞锋利,辩得初试头甲、兵部尚书刘捷之子刘奎璧连连败退。天子甚慰,钦封状魁,从此青云直上。
巡街途中引得多少玲珑心弦一动,更是不提。
而初试前十名者除刘奎璧一人全数错过殿试之期,当中曲折又何曾有人在意?
倒不如在意些关乎自家名利生死的。好比洪七公与欧阳锋决战华山之巅,最终笑泯恩仇双双辞世;好比东海桃花岛主之女现身江湖,搅得江南一带焦头烂额;又好比金钱门趁着丐帮没落趁机壮大,动辄腥风闻声至。
黄蓉站在孟家破落老宅院中,明晃晃日头打在半朽横椽上,仿佛被吸尽了颜色。
所以才会有狐祀图那一场惊心闹剧,沿途暗随帮着打发多少宵小,确定人物两全后假装中计而去,由得某人沾沾自喜奸计得逞。
所以才会秘密在握了如指掌,三韵楼里胃口大张要补上欠下的一餐,三事之约参不透儿戏真心,到底是谁,又去纠缠了谁?
所以才会有汜水金陵不离相随,由着被骗这许多回,点将台前还要奋身而上,到底是要用这点真心,去换那点真心。
伏在父亲怀中哭得几乎背气:到头来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要骗她。
黄药师欲言又止。手掌抚在黄蓉头顶,刻薄心酸一如普通父亲。几时起,不再是女儿心中唯一的倚靠念想。
狮子山上也曾咄咄逼人: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蓉儿,又为何不肯随我回桃花岛去?说到底放不下朝堂家国,非要与仇人争出个高下,蹚入藩镇蛮夷之乱不得一日安生。
郦君玉不答反问:黄岛主可知蓉儿心中敬你爱你,为何还要执意逃到中原?
打蓉儿还是小黄的时候起,君玉便知道她喜欢热闹,喜欢辚辚车马挤在一处招呼对骂,喜欢街头巷尾吃的玩的济济泱泱,货郎们大声吆喝,骗得孩子们欢呼涌前。
人群里左顾右盼,满脸好奇的模样不知道有多好看。
以前的郦君玉还不明白。多少民族大义熟读在心,除了切齿家仇,满心只有朝政清明,天下太平,仿佛是心安的唯一归处。对于王少甫的苟且,亦不是不怨的。
直到那天蓉儿苍白着脸,一字一句问自己:“你会一直这样背着我么?”
水殿风来暗香满,春雨如酒柳如烟。
山风卷起微乱额发,垂拂在轻抿嘴角:为了她这条小鱼的欢乐自在,郦君玉舍命助着明君,也要创造出一个盛世太平的汪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