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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别时忆 ...

  •   郦君玉大包小包拐出小院时,托马行养着的两匹驹子喂得油光水滑,趾高气昂候在门外。
      腰酸腿软半天没能爬得上马背去。
      马行伙计急忙转头。扑哧扑哧憋半天,还是忍不住好言相劝:“公子,来日方长身子要紧,可得多注意些。”只道年轻丈夫有事远行,舍不得家中娇妻彻夜缠绵,可怜小娘子累得够呛,连起身相送的力气也无。
      二斤黄连吃落肚。
      唯有敷衍着苦笑几声,摸出锭十来两重银子,吩咐伙计买架小车用马套着走。
      车轮吱吱嘎嘎碾过龟裂长青石板,间或几缕青苔盘亘其上盎然匍匐着。昨夜一场雨连带天地洗刷得透亮干净,仿佛某些时日一并锁进身后城门中,明明记得清楚,却再轻易寻不回来。
      一如昨晚的紧紧相拥,耳畔呢喃低不可闻:“你答应要替我做三件事,还差一件呢。”肩头逐渐沾染滚烫的湿润:“无论如何要活着,哪怕是为了我,好不好?”
      郦君玉没作声,侧耳听屋外滴滴答答雨声渐稠,催着芭蕉唱出哀曲。
      “蓉儿,怎么每次你一掉眼泪,老天也跟着哭呢。”
      结果,自己连第二件事也没能做到。
      车身一阵轻晃,行驶登时平稳许多,想来已经走到了官道上。间或有一二骑驿卒催着坐骑,辔铃急响擦肩而过,不知天下之安稳倾覆,有一半捏在老旧马车的主人手中。
      而马车主人手中捏一枚贺兰石坠,宝贵过世间奇珍。
      唯独便宜给别离。
      相见欢,相见难,别时难亦难。
      即便是少年人,也会有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
      自六岁起,黄蓉开始时时梦见一只白狐,蹲坐在高高崖壁之上,眸子带点浅棕淡淡扫过,渐渐变幻一张人脸,远远相隔看不分明。身后海浪无声汹涌着,景致陌生又熟悉。
      于是缠着爹爹修习轻功,意外刻苦。到得十岁上终于学全落英掌身法,迫不及待爬上岛东峭壁去。
      空空如也。
      果然只是梦一场。
      可惜那雪白身影,从此梦里也遍寻不获。
      不想隔了这些年,她竟又见着了它。
      幻成人形手足皆全,只余茸茸一条狐尾耷拉在地,眉目莹然生光。一如既往的坏心眼藏在好脾气面皮下,张着双臂轻轻柔柔唤:“蓉儿。”
      “君玉!”忍不住呼喊出声,猛然睁开双眼。身下床榻用的上好十六罗织绸清爽舒适,熟悉的微微摇晃之感,晃得一颗心直沉下去。
      顾不得四肢发僵滚下床,跌跌撞撞推门而出,入眼皆碧波,连天粼粼而去。一只有力大手扶住胳膊,声线平平喜怒难辨:“今天是二十四了。”
      一份迷药,昏睡了整整十七天。郦君玉,你下手可真重。
      但若非如此,我也一早将你杀了。黄药师恨恨想着,任凭小女儿伏在怀中,嚎啕失声。
      “蓉儿,左右闲着无事,我们出门找些有趣可好?”
      金陵的那些日子里,郦君玉从不肯安分,今天帮街边裱画匠保住摊子舌战众泼皮,明日厮混赌场为陈婆婆教训嗜赌不孝子。回回惹得老拳如雨至,哭丧着脸“蓉儿蓉儿”地唤。
      恨得黄蓉手边杯盏茶碗一股脑扔将过去,拎着他脚底抹油边溜边骂:“你给我消停点儿成不成?”
      他却摸摸鼻子,立马换上灿烂笑脸:“好玩吗?”生生怄得人气血倒涌。
      原来一早算计妥当。蓉儿就该是逍遥山水、无忧无虑的蓉儿,怎忍心教她随他回去波谲云诡局中,朝不保夕?那些热闹狼狈事,都是此后漫漫孤独路上,仅剩的美好念想。
      骗子,大骗子。
      黄蓉咬着银牙:“什么都不知道的大骗子!”
      明晃晃的日头漠然俯身望尽烟海孤舟,没有郦君玉陪在身旁的蓉儿,哭泣时再没有云彩跟着沾惹泪水。
      呆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碎椒面的时候吗?
      江湖上人人都道她古怪机灵,只要愿意,仗着父亲名头几乎能在江南一带横着走。却不知黄小邪初入中原懵懂无知,也曾惹下杀身大祸。
      那时一路游玩至临安,可巧遇着了丐帮帮主洪七公。臭老头最好口腹之欲,软硬兼施非要教黄蓉武功,条件是一日三餐,菜式花样不得重复。
      臭老头武功又多又杂,虽无多大实用,打出来倒也花哨好看。黄蓉贪着好玩应了,短短一月相处,两人口称师徒更似好友,一老一少玩得十分投机。
      没曾想还有着个大对头。白驼山主欧阳锋与洪七公积怨多年,数十年争斗不断。没多久趁着洪七公远游之际大摇大摆踏进中原,接连挑了丐帮六处分舵。黄蓉虽未入帮,亦不免池鱼之殃。
      真是飞来横祸。
      轻轻一掌只使三成力,便要了大半条命,漫天鹅毛雪中强撑口气逃到处废弃农院,终于不支一头栽倒。
      不知过了多久,细细碎碎踏雪之声渐渐靠近,只听女子“啊哟”声音向前便扑,结结实实压在黄蓉身上,可怜胸口剧痛,两眼一黑叫也叫不出。
      彻底陷入昏迷之际,恍惚有其他女子跑上前来,扯着嗓门大呼小叫:“叫你走路多看着脚底下……丽君姐姐!你压死人——不对,压着个死人啦!”
      再次转醒过来已经躺到农院露着风的破屋里,身上裹件半旧棉袄,火光哔剥中阵阵香味引得肚皮直打鼓。
      “荣发小哥,你今儿又叫我什么了,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叉着根烤好的玉米棒,在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头上敲得梆梆响:“敢再错一次吗?”
      “郦秀才!郦公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那小厮眼见再打几下,香喷喷的玉米可就吃不得了,急忙伸手一通乱抓:“郦状元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侧头瞥见黄蓉眼珠亮晶晶盯着玉米棒打转,急忙伸手指指指:“公子,醒了醒了醒了!”
      “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郦姓书生撂下狠话,这才慢吞吞搭住黄蓉脉搏,指尖凉凉微带一丝暖意:“内伤倒不算难治,多调理些时日便行。眼下只一桩麻烦。”
      小厮啃出满嘴玉米渣子:“什么麻烦?”
      郦姓书生摇摇头:“你就知道个吃。”这小姑娘脉象弱而平缓,显然身怀武功,脸上精致人皮面具价值不菲,也绝非一般江湖人士身份。
      能将这种人物逼到绝境的人物,不是麻烦又是什么?
      黄蓉见他目光游移,显然心下拿不定主意,只得紧紧闭嘴装哑。
      “这小姑娘生死存于我一念间还不肯开口,莫非是个哑巴?”郦君玉念头甫转,猝不及防撞进黄蓉一双水泱泱眸子里,心肝没来由一颤。
      满月的羊羔儿跟在母亲身后哀哀低鸣,眼睛湿漉漉。
      白灰二色夜猫子白日里摊着肚皮晒太阳,眸子黑黝黝。
      虎头圆脑小犬跟在主人身后,尾巴巷尾摇到巷头,两汪清泓活活要将人骨头也融化了。
      “罢罢!就当考前积德,只盼好人有好报就是。”装模作样一声长叹,包袱皮里掏摸半天扯出件粗布男装:“姑娘这身打扮太过显眼不宜上路,郦某只好冒犯。事急从权,还望恕罪则个。”
      他既自告奋勇,那唤作荣发的小厮乐得悠哉一旁,吃完玉米意犹未尽,又摸出块干饼。
      风骨俱佳少年郎长身而起,弯腰去抱小小人儿,登时吭吭哧哧憋胀了脸。咬着牙连人带袄翻转半圈,黄蓉胳膊软绵绵顺势甩过,啪的打在胸膛上。
      嗯,入手也是软绵绵。
      前后倒抽一口冷气,满室皆静。
      荣发脸色发白,郦君玉脸色发黑,原本失血过多的黄蓉硬生生又红了脸——还好藏在面具下无人发现。
      总算不必担心被当作登徒子,郦君玉却好像并不开心。
      “荣发,”半张脸藏进阴影中,恻恻道:“你觉得找个地方把她埋了这个主意,会不会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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