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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万言策 ...

  •   第一场秋风吹起泛黄老槐叶的时候,被余晖烘烤整日的石头偶尔迎面掀出一小波热浪,唬得人背心潮润。
      唯有京师内城北连片厚墙高檐皆呈暗青,徒见萧索。连接跨过三道值守石门进入大厅,压迫之感随即扑至。左首一排是二十四间普间,住着些宵小夜盗之辈,格局狭小。
      右首则是官监,顾名思义,押着的都是些犯事官员,住处比普监大了一倍。官员们下狱往往因派斗而非实罪,朝廷风云变幻极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得出生天,重新紫袍在身权势在手,是以狱卒们照顾的格外小心,不敢怠慢。
      走在前面的小厮一早打听清楚此间情状,躬身引路。华袍男子并未戴有标识身份的佩饰,点点头跟着走入,穿过对厅走到红漆黑字木牌下,上书大大一个“绝”字,站住了。
      小厮几步退回华袍男子身后:“主子,人在左边。”
      绝者,死矣。
      三间死囚牢暗沉沉并立在长巷尽头,大半个牢身埋在地底,只余头顶小小一扇天窗,铁栏足有儿臂粗细。墙厚三尺有余,中注流沙,以防犯人掘洞逃生。
      “罪臣郦君玉,见过皇上。”
      纵深约七步的牢房里黑幽幽一盏黄豆大油灯,几缕月色透窗而下,很快被四遭阴暗吸个干净。
      唯有那人粗糙一件浅白色囚衣,偏偏闲淡如世家公子莹然生光。隔着牢门拱手笑:“将死之人,就不理会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啦。”何况牢底潮湿,呆了半月有余,膝盖酸得几乎无法弯曲,这一跪只怕就站不起来了。
      完全女性化的面容,年轻的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眉眼间熟悉的一切尽在算中的笃定神气,可是一早将今时今日也看透?
      先前小厮正是皇帝随侍小金子,不待主子吩咐上前打开牢门,随身木盒里取出一盏风灯点燃放在正中桌上,跟着是两只巴掌宽大锦盒,一红一紫并排搁好。
      郦君玉左右望望,唯一的床铺硬梆梆铺了层薄棉絮,实在不好意思尽这等地主之谊,只好打个哈哈迎前与皇帝面对面:“恩师现在如何?”
      今日早朝,梁老丞相上疏力保郦君玉,痛陈因由,惹得天子大怒当场斥回。梁相悲恸莫名,高呼“栋梁之才就此折乎”,掉头撞向两仪殿蟠龙金柱,一代名臣就此殒命。
      “朕已下旨,老丞相以太师礼办结殡仪事宜,准回老家下葬,梁老夫人封一品诰命,并赐绸缎银两,遣禁卫军一同护棺回乡,老人家当可安渡晚年。”一口气说完,不禁有些唏嘘:“如此结局倒也不坏,是不是?”
      就算看准了西北恶狼无力并吞我朝千里玉疆,为着社稷计虚与委蛇和他交道这么多年,以求伤皮肉保筋骨,但边关前后十余万军民性命,又该向谁算去?
      邬必凯在时是不能,待到邬必凯覆灭过后,郦君玉却是不敢。仕途提携点滴在心,朝堂家中清癯背影,更成了半个父亲,直至郦君玉女子身份败露入狱,犹自未决。
      幸而恩师就是恩师,自知进退,索性拼着老残之躯于天子身上下一把重注,保住身前身后名,赌的就是圣心不忍。
      幸而老丞相的赌运也不坏。
      不等郦君玉开口,皇帝很快接下去:“朕已经复赐刘奎璧的忠义王爵位,先前抄走的宅子也归还给他,重领兵部左侍衔,朕的亲卫军,现下可是有小一半在他手上。”
      说到底,他还是太后的亲侄儿,皇帝的亲表弟。
      一切果如郦君玉所说,此人人才可堪大用,却没有他父亲的谋逆野心。想要除其父留其子,只需抛出一人来揽下恶因,教他记恨不到朝廷头上。其时由于父亲不轨之举,心存忐忑在先;皇帝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感念皇恩在后,江山稳坐,又多一块磐石。
      只是苦了那强作恶人的。
      郦君玉胡乱点点头,对皇帝复杂神色全不介怀,自顾追问道:“苏素华呢?”
      百般设法要留下刘奎璧,为的就是个苏素华。
      “你都用御赐免死金牌为她和那小厮开脱了死罪,还能有什么事?眼下遁到城南静迦寺带发修行去了。王湘那家伙倒是重情重义,时时到相府帮忙打点,见你那小厮整日哭哭啼啼,不知怎么就给拿住了,现在跑得越发勤快,心疼得什么似的。”说到后来也觉好笑,原本话音里微一丝恼怒,化为嘴角似扬非扬。
      郦君玉跟着两眼放光:“荣发——不对,香梅真是好手段,不愧是我教出来的,钓得一手好金婿,还是个状元呐!”
      大言不惭间,浑然忘了自己才是被钓那个。
      明明命在顷刻,还要笑得这般恣意。皇帝怔怔看她灿烂双靥,心头悸动之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嫉妒了。
      “君玉,”仍是原先的称呼:“你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嗯,皇上来得甚巧。君玉为官之初,便有整总前朝谏言策论,辅为朝纲政论之抱负,结果诸事繁忙无安宁日,一直未能如愿。没曾想落到今日田地,反而得了闲。”
      拿起桌上长卷双手奉前,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可惜时间仍嫌不足,匆匆定就谬误甚多,皇上粗览之后可交翰林院,陈李二位修书史经验颇丰,当可还原君玉构想,也算为着天下尽最后绵薄。”
      从头到尾,只字不提自己处境。
      皇帝终于动容,伸手接过长卷放回原处,转而轻轻托住她瘦削上臂,哑声重复:“你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不是没有办法的。
      谁人能窥祭祀大典上,刘奎璧一言道破郦君玉身份,百官哗然中被左右禁卫押在长阶下时,天子心中隐秘又罪恶的窃喜?
      雪麝长于雪岭峭壁,性烈而毒,花叶药性互为冲,单独食之必死无疑。但若调配得当,服之可有假死之效。
      两只小小锦盒中,一花一叶悄然并立。
      折了羽翼安安分分呆在朕身边,即便一生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难道不是办法?
      还有什么重要得过性命?
      深宫中长大的皇子,记事起每一步都踏在暗裹腥风,父母兄弟挨个精心算计,一点点够向最高权柄的位置,为的不过是活下来。
      谁知生命里横空出现个郦君玉。
      那天早朝刘捷党肆意攻讦他派官员,天子势弱不能与抗,激愤之下,退朝后将自己关在偏殿无人敢扰。唯有新科状元抽出侍卫佩剑斩落铜锁,大步迈入。
      小金子尖声未歇,衣襟已落在郦君玉手中:“皇上准备认输了么?”神色凌厉,眉眼对上眉眼逼他作答,阳光洒满紫鹤长袍,密密麻麻叩在眼底心尖,没来由呼吸也跟着乱。
      动了心,到头来就要为着此人失却方寸,铤而走险。
      难怪郦君玉连连摇头,笑容温温柔柔不像真:“皇上现在很危险呐。”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幸灾乐祸,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得意。
      “皇上,莫要忘了刘奎璧手中四成亲卫军。”
      竟是她来算计他,连性命也留不得。
      治国重任在身的君主,是不该有缺点的。
      幸好今日一过,这缺点将永归尘土。第二次捧起万言策恭敬呈上:今日一过,眼前这位年轻的皇王将领着全国军民削藩逐夷,清肃朝纲,成为真真正正的明君。
      言下一点遗憾真假莫辨:“只可惜郦君玉再看不到。”
      崇阳三年春,邬蛮十万众进扰丰云二州,下二十城。帝遣名将曹婴举云骑十二万狙敌。七月邬藩败走,亡将三十有五。国舅刘捷通敌事败,合家臣三百余冲击禁内,兵部郎郦君玉预料先机,召左禁卫死士百二十击杀叛首。其子奎璧亲格杀之,遂得三族幸免。原云南总督皇甫敬父子通敌之罪乃刘捷构陷,公告天下知,沉冤终得雪。同年九月,吏部查实郦君玉假入乡试之事,实为江南名士孟士元之女孟丽君,为家仇入仕以图昭雪,随即伏诛,举朝哗然。生前所奏万言策经书史编论成册,纳入国策。——摘自《九陆列国传•大明•定文年纪》。
      坊间野史有记,定文年少风流,尝有四下扬州之说,曾有当地柳氏见其夜舟泛于登月湖心,饮酒成升,口中念念似人名,终独归。建元十年秋,积症沉疴,久病不行,九月十三夜,殿内隐有女子之声,未几,定文大呼:君玉,汝终来见吾!内侍入,定文逝,犹带笑颜,遍寻未见二人,皆语乱力乱神。嗟乎!岂不知情深者,莫过此也。——摘见《九陆秘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万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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