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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秦淮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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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四十八景,除出秦淮渔唱、东山秋月、北湖烟柳等怡人山色之外,还有个说法叫做“银大小,金牌九,倾家瓮棋富豹头。”说的就是秦淮沿岸,日夜喧嚣三百坊。
牌桌上方寸天地,眨眼人生,眨眼身死。
银财来去,多得是双目通红之辈。
陈家老三近日尤甚,一双鱼泡珠子几乎要渗出血来。
所谓霉运当头,就是赌场里突然出现个富贵公子哥儿打扮的人,也不知走了何等高运,无论牌九还是瓮棋还是猜赌大小,连战连胜。
并且每赢一把,下家必然有个陈家老三呆在当场。
并且从上游十方坊到巷尾通运阁,陈家老三到哪里,那公子犹如跗骨之蛆跟到哪里,然后杀得他荷包空空,连带周遭赌客亦输得嘴歪眼斜。
几天下来不知多少高手得了风声,纷纷或明或暗跟在一旁,却无人能识破那公子用的何等手法。此人看牌停牌手法稚嫩全无章法,似乎只凭一个“运”字,便要将秦淮三百坊掀出漫天腥风来。
终于有一天,金陵数一数二的地头大蛇郭员外遭了池鱼之殃,雷霆怒起将桌案拍得震山响:“给我削他丫的!”趁势将押错了大小的福字戒拢回手中。
既有人甘做恶人开了口,被句“愿赌服输”压得抬不起头的众荷官和打手们求之不得,齐声答应,挽着袖子上前就要动手。
那公子生得白皙秀气,身姿弱不禁风犹胜女子,闻言倒也不慌,掸掸衣襟从容站起,似笑非笑长声吟哦:“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言下慷慨之意直要破天九重而去。
适才摇骰子曾用牙齿咬着下唇,此刻粉红中慢慢浮现一点俏皮的殷红来,打头的几人莫名喉头一动缓了步子,由得他负着双手慢慢走到赌坊门口,衣袂当风好不潇洒。
下一刻就煞白了颜色,撩着袍子忙不迭开溜,耳畔只听得他带着哭腔边跑边喊:“蓉儿救我!”
众人绝倒。
心中骂一声娘拔腿待追,却见道旁凉茶铺里转出个十多岁漂亮小姑娘,劈手将跑到跟前的某人拦腰拎起。也不见她如何吃力,几个起落奔出数丈,转瞬去得远了,几句嗔怪隐约带着江南口音欲散未散,说不出的好听。
郭员外七窍生烟,戴着福字戒的手指换个方向,点点躲在暗处的陈家老三:“给我削他丫的!”
陈家老三未及哀嚎,已给揍掉半条命去,破麻袋似丢到街上,扬言再敢踏进赌坊半步,先剁了膀子下酒。
被两位相识街坊哎哟哟抬回家,家中只得一位七十余岁老母撑着老骨头悉心照顾,几日都没怎么合眼。
至于陈老三满心愧疚,加之赌坊再去不得,伤养好后便随着母亲去城东摆个小摊卖些吃食,几年下来倒有了些积蓄,娶了房小妻子,日子倒也滋滋润润过下去。
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金陵建城千年,景致之外,吃食一道比之苏杭亦不遑多让,人称金陵八绝。其中当数陈婆婆家传的鸭油酥烧饼和什锦菜包最为拿手,黄蓉初入中原时在别处吃过几次,一直念念不忘,此番好容易找到正家,当然想一饱口福。
可惜陈婆婆家中出了个不成器的幺子,整日只知厮混在骨牌骰子当中,没几年就败光了家,生意也没心思做了。
失望表情映进郦君玉眼中很是心疼,还是十分特别以及非常那种,拍着胸口揽上身,扬言一力解决。第二天便精神抖擞上赌场,玩的还是那气死人不偿命的勾当。
到头来皮肉之祸扑面至,还得让黄蓉小鸡似拎走。
悲哉。
此次陈家老三得了教训,日后想必收敛许多,二人再登门时,除了全数奉还陈家老三这些年输光的银两,郦君玉还体贴的开了张去淤血活筋骨的药方。陈婆婆感激再三,索性将秘方倾囊相授。
郦君玉喜滋滋记下,回头买了食材将蓉儿挡在厨房外亲自操刀,只听里面叽叽哐哐不绝于耳,倒像是藏着门神武营的红衣大炮样。
黄蓉力挽狂澜于即倒,也只能就着幸存的锅碗勉强下两碗面条而已。某人垂头丧气接过碗就开吃,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蓉儿,你做的碎椒面越来越辣了……”
黄蓉一把按住桌上茶壶,冷笑道:“把该说的说了就让你喝。”
三天前郦君玉从位小厮手中接过张方形纸条,想必正是他一直等着的东西。只是那郭员外也是赌场常客,为何要拖到今日才去捋虎须?
郦君玉没辙,麻着舌头含含糊糊交代。
邬必凯作乱消息传来月余,朝廷兵马调动频频,光金陵的粮库就抽光了三处,可见前方战事十分吃紧。
燕九手眼通天,加上宁三提供线索,不难查出另一个通敌之人,只需皇帝在议事时小心印证,真相立显。
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人。
“我没有把握赢他。”
郦君玉在朝中敌人远多过朋友,而能让行事快厉的钦差多番犹疑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那人是恩师,手把手教会新科状元逢源权衡之术;是良相,三朝辅君劳苦功高;是益友,黑白之间深夜大战,句句不离四书明经。
也是朝夕相处中,一早当成父亲的人。是郦君玉看着矍铄背影,都会无端觉得温暖的亲人。
忽而黯然:“我也不想赢过他。”
筷子握在手心捏到指节泛白,当日教过的果断狠绝,竟要学生回用在自己身上么?
黄蓉神情复杂难言。半晌,将他轻轻搂进怀中:“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碎椒面的时候吗?”
“嗯?”她一言提醒,郦君玉猛然觉回唇齿火辣,急忙端着茶壶就灌,嘴角不经意翘出弧度来。
黄蓉知他想起当日自己糗样,忍不住狠狠一个暴栗,正想骂声呆子,转念又泄了气:“你什么都不知道!”
呆子一脸迷茫见机却快,护着脑门哼哼唧唧叫疼。
黄蓉懒得搭理,板着脸将碗筷收进厨房:“明天就是初七,爹爹一向守时的,等了结了金钱门之事,我们一起回京城去。”说到最后,胸中念想凄苦又甜蜜。
无论前途生死,总会陪着你的。
郦君玉没有回答,认认真真拿出先前的画铺在桌上,认认真真握着细毫写下阙蝶恋花,尔后认认真真半撩了眸子望过来:“等此间事了,蓉儿,随我去扬州吧。”
一起去过你想要的日子。看看天看看地,喝喝小酒吹吹风,一辈子可以过得很快的。
黄蓉撅嘴:“怎么,郦大人要抛下家中美貌妻子,和一个小毛贼私奔么?”
到底意难平。所有的玩笑话,哪能没有一点真心呢。
郦君玉噗嗤一声,噌的起身上前抱住小小身子。
“你做什么?”
满面通红结结巴巴,还斜挑着浓眉自认邪魅又狂狷:“蓉儿,我,我又饿了。”
黄蓉十分为难,十指扭缠一处也红了耳根:“可是还没天黑呐……”
“那……”郦君玉失望的耷拉了脑袋。正想作罢,却见蓉儿乖巧精致小脸上,慢慢浮出个邪魅又狂狷的笑容来。
“好巧,我也饿了。”
心下顿呼不妙:“蓉儿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被黄小邪一把抓住,轻轻巧巧抡进卧房,冷笑道:“以为只有你识字吗?”父亲临走前送的那些孤本烧着脸一一拜读,论到过目不忘的本领,你郦君玉还差得远。
“我黄药师的女儿就这样出息,由得她爹爹被人一口一个岳父大人吗?”黄药师恨铁不成钢,夜色里白牙森森狠狠教训。
醍醐灌顶。
懒洋洋挂在远山的夕阳打着呵欠,一点点沉睡下去。
孙猴儿一跃千里,迎面撞上了老泰山。
初蝉初鸣新棠中,谁闻庭台香正浓。梨花带雨一声悲,从此岳父变公公。
悲乎?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