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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夜(多CP) ...

  •   0.
      太阳完全沉入西方的咸池,皎洁的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北京的月亮,南京的月亮。清冷冷的月光照着江南,照着江北。树影婆娑,虫声四起,莲花合拢,乌鹊归巢。戴着面具的人脱下了面具,穿着铠甲的人卸去了铠甲,就算是枕戈待旦,此时刀枪也已经放到枕下了。一切都休息了,整个帝国都休息了。

      1.
      玉熙宫。正值盛年的皇帝立在那里,微闭双眼,仰着头,张开双臂,披散的长发顺着厚重的松江印花棉布长袍垂在背上,乌黑顺滑的发丝,像太极图上的阴鱼一样黑。
      太监黄锦随侍在侧,熟练地伺候皇帝更沐,温柔地将皇帝的厚重袍服换下,露出明黄的丝绸中衣。平日,喜欢穿着宽大道袍的皇帝看起来那么高大,健康,身形带着几分仙气。但黄锦知道,道袍下面,皇帝的身形比前几年更加消瘦,由于服食铅汞炼成的丹药,皮肤也更加苍老、憔悴。不知什么时候,皇帝乌黑的鬓发中开始夹杂银丝,一根,两根。
      原来仙人也会老。
      可是仙人明明是不会老。
      黄锦止住了胡思乱想,开始服侍皇帝洗脚。
      “主子,奴婢伺候您热脚。”
      皇帝在精台前坐下了,依旧半闭着眼睛,身体放松地后仰,前襟半敞着,双臂张开,分别搭在两侧的扶手上,双脚也微微张开。黄锦搬来一个簇新的松木大盆,注入热水,宫殿中飘散开一股松木的香气。
      水温刚刚好。皇帝的脚被轻轻地放进了洗脚盆。香气和着水气蒸腾着。
      皇帝的腿修长而白皙,但隐约散布着不祥的红斑。黄锦蹲了下来,低着头,按摩着那双脚上的穴位。
      皇帝舒适地呻吟了一声,继而连续两次深呼吸,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然后慢慢坐直了身子。
      察觉到皇帝的动作,黄锦微微抬起头,虽然不敢直视,但是也能感觉出皇帝嘴角的笑意。他手上依旧不轻不重地按摩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
      皇帝伸出手,摸了一把黄锦的脸颊。黄锦手上的动作滞住了,脸上竟然发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几秒钟后他重新开始手上的工作,但把头低的更低了。
      皇帝笑着躺了回去。
      松木的香气氤氲开来。

      2.
      天色变了。云渐渐布满了天空,月亮从阴云的缝隙中露出一角,然后又消失在云层里。京城起风了。
      严府,匾额上两个颜体大字挺拔苍劲。朱门峻宇,高楼连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是锦绣堆,是富贵场。但是此时此刻,整个府邸似乎都和年迈的主人一起睡去了。
      首辅老了。虽然身体还基本硬朗,思维也还十分敏捷,但是毛病也越来越多。近年来,严嵩手脚冰凉的毛病更重了,冬天非得要两个妙龄的婢女暖床、暖脚,方能入睡。夏天虽然好些,但遇到阴雨的天气,也怕受寒,这一晚依旧唤来了小婢女,躺在象牙大床的床脚,红颜对白发,用雪白的□□为老人暖足。
      夜凉如水。安眠的熏香静静燃着。
      严嵩已经睡着了。
      卧房的帘子被人轻轻地卷起来了,有人端着烛台,悄悄地走近。床脚的小婢女本来就没睡死,都睁开了眼睛,又怕怠慢了来人,又怕吵醒了严嵩,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严世蕃。
      穿着雾一般质地的长袍的严世蕃。
      他将目光投向熟睡的老父,又朝床脚狠狠地瞪了一眼,两个婢女就会意了,她们训练有素,用极轻的动作将严嵩的脚从怀中取出,又用极轻的动作次第起身,一个接过烛台,一个帮严世蕃脱去外衣,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大概是动作不够快,又被严世蕃瞪了几眼。
      帘子又放下来了,四周重新被黑暗和静谧笼罩。
      没有光,严世蕃看不清父亲的面容,也看不清父亲皓白的须发。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苍老而平静的呼吸。
      穿着中衣的严世蕃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在父亲床脚轻轻地躺下,将父亲的双脚笼进自己的怀中。
      窗外云更低了,风也更紧了,京城夜雨将至。
      “爹,儿子为您遮风挡雨。”严世蕃无声地说。

      3.
      千里外的杭州,夜空晴朗,月明依旧,西湖上烟水茫茫。
      过了酉时,游船纷纷靠岸,游人渐渐散去,湖中一条画舫却没有靠岸。灯笼挂起来了,每一个灯笼上都写着五个字:江南制造局。
      画舫上摆着一张酒桌,桌上一只酒壶,一对玉杯。有美人抚琴,悠扬的琴声在水风中荡漾开来,夜凉如水,月明如镜,四围山色,万顷波光。水里倒映着杨金水和沈一石的影子。
      “西湖最美还是在夜里。”杨金水有一副典型的太监嗓,声音尖尖细细,却并不令人反感。他穿着一件松花色的薄衫,立在船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一串白玉念珠。他仰着脸,沐浴着一船明月,水风吹动他的衣袂和袍带,飘飘乎如冯虚御风。
      “杨公公说的是,过了酉时,俗人散了,我等才能看到西子的真容。”沈一石立在杨金水身侧,一身精致的蓝色布衣,丝绦束发。他的脸朝向杨金水,微微颔首,垂下眼皮,呈现出一种谦恭的姿态。月光也照在他的脸上,看得出,他是涂了粉的,清雅的面容在月色中显得格外白皙。
      琴声把月色晕染开了。船头的两个人宛如东坡笔下泛舟赤壁的主客,怎么看都是文人雅士,旁人若是见了,定想不到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商人。
      “芸娘,你先回去吧!”杨金水扭头冲身后的美人说了一句。
      琴声止了。美人会了意,行了个礼,收起琴,静静地站起来,深深地望了沈一石一眼,然后转身跟着随行的小太监上了小船,靠岸去了。
      清走了碍事的,杨金水收了念珠,手搭在了沈一石肩上。月光下,他的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酒晕,微微一笑,凭添了几分媚态。“难得无事,这么好的月亮,你啊,今儿个就甭回去了。”
      “谢杨公公抬爱。”沈一石低垂眼皮,手却没闲着,他大胆地回覆上了杨金水的手,女子般白皙细腻的手。西湖的夏夜温柔如水,这双手亦温柔如水。
      西湖的夏天向来莲叶接天。大船驶入一片开满荷花的水域,水面清圆,荷叶田田,一张张青色的小伞,在月光下亭亭的立着,杨金水的身姿也像荷叶般挺拔。透过薄薄的绸衫,沈一石能似乎看到一段洁净的莲藕。
      杨金水就势转身,贴在沈一石耳边,暧昧地耳语道:“上次没尽兴,这次可别再让咱家失望了。”然后牵着沈一石的手,往船舱里走去。
      画舫泊在湖中,暧昧的月光下,为云为雨,如胶似漆。风吹过荷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荷花的脸上染了酒晕。月亮被云影遮了。

      4.
      那一片云飘到浙直总督的宅邸上头,月亮也跟着照到屋檐上。
      夜渐渐深了,劳碌了一天,胡宗宪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枕着药枕,沉沉地睡下了。
      胡宗宪是个忙碌的命,又上了岁数,气血不比少壮。自从当了浙江巡抚兼任浙直总督,东南半壁的担子压在身上,他就整夜整夜与失眠相伴。夜不能寐,第二天强撑着办公,心脾两亏,平时又不怎么注意保养,眼看着两颊消瘦下去,倦容和愁容都写在眉宇间了。
      肉体凡胎吃五谷的,谁禁得起这般折腾。谭纶都看不下去了,对老朋友的身体情况十分关切的他火速求了个方子,擅自做主替胡宗宪抓了药,软硬兼施督促着正主儿吃下去。
      胡汝贞,该吃药了。
      胡汝贞,该睡觉了。
      胡汝贞,你敷衍谁呢!
      与此同时,杭州知府马宁远也跑前跑后的关心胡部堂的身体健康,只要见了面,马知府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只落在胡宗宪身上,好像他少看了一眼,敬爱的部堂大人就会让某些人抢走了似的。
      胡宗宪虽然对下属浙江官员捞钱的大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自己是不收礼的,也不准马宁远给他送任何东西。
      县丞出身的马宁远不是个心眼很活的人,他执着的认为,在大明朝,送礼是对部堂大人表达亲切的正确方式。于是他屡败屡战的尝试着给胡宗宪送东西。
      送了钱粮丝帛,部堂大人给退回来了。
      送了酒肉鱼鳖,部堂大人坚决要付钱。
      送了文玩字画,部堂大人生气了,把他训斥了一顿。
      终于有一天,马宁远送上了家人手制的药枕,枕芯是晒干的合欢花和菊花瓣,面料和款式看起来都很普通。胡宗宪深深的叹了口气,收下了。
      汤药加上药枕,部堂大人保健计划初见成效,现在的胡宗宪终于能入睡了。
      只是依然多梦。
      胡宗宪均匀地呼吸着,窗外虫鸣高低,月光泼地。
      他梦到了二十年前的月亮。
      月亮照着庭前的青松,月光顺着松树的枝杈映在地上,像旧年的残雪。
      二十年前的月光抚平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让虬结的青筋和苍老的皮肤重新变得年轻。
      青年胡宗宪坐在松树下面,双手抱膝,跟青年赵贞吉面对面坐着,一人拿着一本磨得毛了边的《传习录》,月影落在地上,灯笼的光落在地上。
      “心即理也。”
      “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
      有时候,赵贞吉会采一束盛开的鲜花,拿到胡宗宪鼻子底下,要他闭眼参悟“心外无物”,说着,花瓣落了一席。胡宗宪铁板一样的脸,此刻也绷不住地露出笑容来。
      那时候胡宗宪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没跟赵文华搅在一起,也没有害死自己的前任。
      那时候赵贞吉也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没被严嵩奏请廷杖,也不算什么党人。
      他们在一起,喝酒,吟诗,下棋,谈王门的学问,谈天理、人心。
      夜雾朦胧,面前飞过一只夜行的蝴蝶,翩翩地飞到胡宗宪挺拔的鼻梁上,暗金的鳞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伸手驱赶,那蝴蝶却消失在眼前。
      二十年前的胡汝贞和二十年后的胡汝贞,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哪一个是庄生的蝶梦?
      “孟静?”想拉身边人的衣袖,伸手却抓了个空。
      闻到了药枕的淡香,睁眼,依旧是茫茫的夜。翻了个身,又睡了。

      5.
      昆山。
      月亮周围抹了一缕轻云,广寒宫的影子若隐若现。
      繁华的街道沉寂了,勾栏的笙歌也歇了,就连街边没有生意的流莺都回去了。月亮照着沉睡的县城,一家一家房舍俨然,月光照着屋檐上的青瓦,照着庭前的空地明亮如霜。
      知县的府衙也沉睡了。朱门静静地掩着,珠帘静静地垂着。
      昆山县令王用汲。
      淡淡的月光洒进窗棂,他的睡容安详平静。
      屋中的书案上,一方镇纸镇着几页书笺,那是前番从谭纶那里誊来的文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文章,一篇提出“反对兼并、抑制豪强”的文章。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文章的作者,只是从谭纶那里听到过关于那人的传说。
      海瑞,号刚峰,广东琼山人,举人出身,任南平教谕,刚直古板,绰号笔架山……
      他不会想到,一年以后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离开繁华富庶的昆山县,一脚踏进浙江政局的漩涡,跟那个海岛来的南蛮子站在了一起。
      王用汲是个温和的人,此刻的他决计不会料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为了那个叫海瑞的南蛮子,挑战自己的上级。海瑞,海瑞,像寒夜里遇到一团烈火,点燃了他全部的良知和勇气,让他倾尽全力去跟随。
      当时的他也不曾料想,多年后进了都察院,被他弹劾过的人可以拉一串清单,这个清单上,会有张居正。
      《山海经》云:崇吾之山,有鸟名蛮蛮,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一年以后,他将遇到生命中的另一只翅膀,相伴飞上天空。无论前途是风是雨,他们的生命将连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将连在一起。
      只是这时候,一切还没有发生。

      6.
      月亮薄情如纸,人间的一切善恶是非都与它无涉。
      温柔旖旎的江南,有的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翅——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浙江布政使的府邸,满庭花影,明亮的霜光如同金箔银锭,铺满了中庭院落。但卧室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不放进一丝月色。
      浙江布政使郑泌昌。
      夜半时分的郑泌昌,睡姿是谨慎的,虽然天气暑热,但边角掖得一丝不苟的凉被下面,布政使大人睡得像猫,身体小心翼翼地蜷缩着。
      他也梦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可不是现在这个世道,那时候皇帝还上朝呢。他还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怀着可笑的经纶济世的梦想。
      快到京师了,因为急着赶路,误了住店的时辰。天色已晚,只得投宿在顺天郊外的古寺。一进禅房,他就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同样进京赶考的举子,先一步住在了这里。他的临时室友是湖广那边的举子,粗眉大眼,圆圆的脸,身量不算高,体格有点胖,笑起来露出两个淡淡的酒窝。
      那位正在吃饼,一包油纸包里的酥饼。两人一照面,四目相对,那位的第一反应是,举起手中的饼,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他愣了一下,没吃晚饭的肚子适时地提出了抗议,于是卷起袖子,伸手拿了一块酥饼,吃得很香。
      这就是他第一次遇到何茂才的情景。
      后来,他们就结伴而行,进京赶考,然后双双中了进士,他进了翰林院,小何外放。再后来,十多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彻底把礼义廉耻扯下来踩在脚底之后,他作为罗龙文罗大人举荐的人才,出任浙江布政使,手里捏着一省的钱粮。在浙江,他又遇到了何茂才,作为鄢懋卿鄢大人举荐的人才,当年的举人小何已经变成了执掌刑名一身匪气的老何……
      雪白的月亮冷冷地照着每一个梦境。
      夜色中,整个宅邸像蹲伏的黑色野兽,似乎随时准备吞噬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夜(多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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