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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裂锦(沈一石x高翰文)① ...

  •   一.
      当沈一石击罢一曲《风吹荷叶煞》,放下鼓槌转身走向熊熊烈焰时,高翰文还在指挥官差一下一下地撞着沈宅内院的院门。在这反锁的院门背后,曾经是一处雕梁画栋的美宅,尤其是那间以丝绸装饰的琴房,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但此刻,门缝里正吞吐着浓烟和火舌,桐油味和焦糊味四处弥漫,整个琴房化作一道通红的火柱,直冲上阴霾的天空。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北邙!
      高翰文透过烈火和黑烟,从被撞得足够宽敞的门缝中,望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被赤红的火龙衬得更白。那人白衣披发,蓦然回首,往院门的方向投去一个深长的眼神,惨然微笑,然后转过头,平静而决绝地迈进了正在燃烧的琴房。
      房门关上了。
      大约沈一石事先有所准备,琴房早就堆满了引火物,浇透了桐油,火势极为凶猛,火舌直冲出门窗,热气蒸腾扑向院外。
      “快救火!”高翰文撕心裂肺地喊。
      “一、二、三,撞!”
      咣——咣——咣——
      突然间,院门终于轰然洞开,一群人涌进院子,一桶桶水徒劳地洒向燃烧的屋宇。满眼都是火光,几乎救无可救。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响,那是琴房大梁垮塌的声音。高翰文和知府衙门的官差一样,猝不及防,面对升腾的浓烟瓦砾,愣愣地定在地上,谁也没想到房梁会这么快垮塌,整个建筑都摇摇欲坠。大概是沈一石在房梁上也做了文章,让自己的谢幕更加彻底决绝。一匹匹丝绸,一张张古琴,和他们的主人一样,都迅速消失在这烛天的烈焰里。空荡荡的书架,消失的账册,沈一石点起了大火,不知带走了多少肮脏的秘密。
      高翰文怔怔地望着火场。他本该恨他才对,他有足够的理由恨这个害过他的男人,但他不能完完全全的恨他。他在满目烈火中看到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剪影:织造局作坊里面带和气的沈一石,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前表情深沉的沈一石,琴台上专注抚琴的沈一石……白衣黑发,归于满天满地的红色。红色是鲜花,红色是朱唇,红色是琴台上的红氍毹,红色是暧昧地垂着的红罗帐,红色是火,红色是血。
      不知什么时候,双目已经含了热泪。

      二.
      其实整个事件并非始于嘉靖四十年。至少对于沈一石来说,这个故事在嘉靖三十三年春就开始了。
      时间倒转回七年前的一个春夜。
      夜空晴朗,渔舟系缆,姑苏城万家灯火。碧空如洗,月色异常明亮。
      那时候的沈一石并不是江南首富,也不是织造局的一根梁柱,他只是若干与织造局有瓜葛的普通丝绸商中的一员。那个春天,他亲自押船北上,做贩卖丝绸的生意。行到苏州,正值傍晚,一队货船泊在城外,打算明日启程。
      沈一石吃住在船上,是夜,被明亮的月色扰得睡不着觉,半闭着眼睛,默默规划接下来的生意。正辗转间,忽听到水风送来一段琴声。瑶琴的穿透力并不很强,但是落在他朵里却分外清晰。
      《广陵散》。
      他本就是懂音律的,此时此刻闭目静听,忽然琴声转入角音,顿时升起一种茫茫感。他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披衣,走上船头,往琴声的方向看去。借着月光,只见苍茫烟水之中,一条船泊在不远处,青篷白舫,船上摆着琴桌,桌前坐着一位公子,临风抚琴。
      沈一石心中一动,凝眸细看,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眉清疏朗,颇有风致。那公子的船也是精致的,船上挂着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字。借着月色和灯光,隐约看见一个“高”字。沈一石心想,恐怕是姑苏高家的人了。高家是江南的簪缨世家,族中子弟不乏优秀的,眼前这位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琴声依旧渡水飘来,他站在船头,有些发痴,半是为了琴曲,半是为了那人。
      而高家的公子只是专注地抡动琴弦,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对四周的世界无知无觉,也不知邻船有人窥视。
      沈一石有些心神荡漾,但当他看到自家船上的标有商行徽记的灯笼时,又把一颗心按回胸膛里了。他提醒自己,沈一石,你只是个商人。
      士农工商,商是末业。虽然明朝并没有像唐朝一样限制商人子弟科举,到了嘉靖年间,连太祖朝定下的规矩都没人理会了,朝廷也不乏商人家庭出身的官员。但商人毕竟只是商人,“正人君子”眼里重利轻义的那种人,《大明律》明文规定不得穿着纻罗绸缎的那种人。他所从事的行业依然被视为末业,即便一时富有,想要得到士人的尊重也是极难的。
      而他沈一石只是一个小小的丝绸商,有什么颜面跟书香门第的公子谈琴?这一行在正统读书人眼中是终究低人一等,贸然攀谈,只怕自讨没趣。
      年轻的商人默默想着,摇了摇头,暗自嗟叹一番,重又退回船舱。他坐在暗处,默默注视着那高家公子,直到那个身影收了琴,消失在月色里。

      三
      返程再路过苏州,乌桕树已经红了两次。
      去年听琴的一夜之后,沈一石也差人打听过,当初在舟中遥遥望见的公子,不出所料,果然是姑苏高家的大少爷高翰文。
      当时高翰文刚刚二十二岁,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才华横溢,八股时文也做得,诗词歌赋也晓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拜了名师学习理学,在文风颇盛的苏州也算是一等一的才子。
      姑苏自古就是富贵温柔乡,西子吴王的旧梦让这个城市染上了一种旖旎的桃红色,多少人像吴王一样沉醉在烟花梦里不能自拔。江南一向盛产才子佳人,佳人当前,才子们或多或少会牵扯上形形色色的风流韵事。但是高翰文常以天理人心自警,洁身自好,更兼高氏家风甚严,他即便风流潇洒,也不曾沾染过半点桃花。在这点上,姑苏的才子们都笑他迂的可爱……
      高公子。高公子。
      当归船回到江南,长途贩运的客商们都兴奋了起来,杭州老家也就在眼前了。两年来,沈一石在北边赚了一笔,正筹划着添织机、开几家新的绸缎庄。虽然归心似箭,但他鬼使神差的在苏州多逗留了几日,又差人打听高翰文的消息。
      但此时高翰文已经动身上京,参加嘉靖三十五年的会试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裂锦(沈一石x高翰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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