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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梨花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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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露是一种酒。
每年梨花盛开之时,取其叶上之露,和其欲开未开之花酿造。其味清冽泛甜,余香无穷。
这酒是梨露的娘酿出来给她那嗜酒如命的爹喝的。
梨露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有四个弟弟跟一个妹妹。
当年人牙子来领人的时候,人家看中的是年纪比较小的三弟。弟弟被领走了后,她爹对着正在生火烧饭的她骂:“生丫头就是祸害,连人牙子都看不上。”她娘也听见了,在一边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儿抹眼泪。
梨露一声不吭地做完饭,拎着桶去井里打水,她爹在屋里大喊总算祸害有良心,知道自己命硬不用吃饭。
等隔天她爹把卖儿子的钱赌光了,酒醒又饿肚皮找饭吃的时候才发现,随他怎么打骂都不吭声的祸害不见了。
他一边打梨露的娘,一边骂臭婊子良心都喂了狗。
在她爹把她娘打死之前,梨露那卖出去的弟弟带着几串铜钱,和她出门时身上穿的破烂衣服,站在了自家门前。
这之后不久,她爹醉死在去赌坊回来的路上,就倒在离他们住的小茅屋不远的老井旁,嘴里还塞满了碎金子。
梨露被丢进那群孩子堆里的时候八岁,可能在家的时候吃得不好,也就只有五六岁的身量。不过这之后她就长得飞快,或许是因为人肉更补,很快便高出林中的虎豹许多。
不过,即使长了力气,性命也总是堪忧,每天就只有两个时辰不用担心丧命,因为这是他们学习如何杀人的时间,剩下的十个时辰,便是无休止的猎食与逃命。
无论睡去还是清醒,总要防着被人吃,被野兽吃,又要随时吃人保命。十年恍惚而过,她终于从那群孩子堆里出来,完好无损地,锋利坚韧地,活着走了出来。
那晚,梨露藏在他的轿中,只握着一截削尖了的木棍,就敢抵住他的脖子威胁他,他就知道,她这小姑娘必是个可造之材,她定能从光明林里出来,踩着三千尸骨,满腹鲜血,手脚齐全地走出来。
要知道那三千孩童可是他从九州各地精挑细选来的好狗,能在撕咬中不受伤害已是难事,何况一咬要咬个十年。
好在梨露并没有辜负他慕容炎的另眼相待,毕竟活下来的十个孩子中就她一个女人。
饲养了多日的东西终于可用时,正值恶鬼遍行人间,慕容炎作为一国将军自然有责任以防天下大乱,而他给梨露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派她清尽恶鬼。
在光明林的十年,梨露只学会了怎么杀人,可没学怎么杀鬼。她苦恼得在外奔波了两天后,把自己扮成男人,去了家据说学学渊远的道观,打算拜师学艺。
结果师是拜了,艺却没学到。
拜师的隔天恰有恶鬼在离道观不远的村庄里作乱,村人纷纷逃来求救,而那长眉银发的道长装模作样半天,收够了银钱,才带着一帮子弟前去杀鬼。可没想到见了恶鬼之后,他竟跑得比谁都快。
意识到上当的梨露一剑削了那道长的脑袋,可削了之后只是徒增苦恼。
杀人她在行,杀鬼就不行了。她一剑挥过去,砍得根本是空气,而那些小鬼却能置她于死地。当日好在假道带去的人多,她逃命又逃得最快,不然必会丧命鬼手。
但逃是逃了,接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算。
慕容炎派她来除鬼,她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任务,左思右想,梨露决定冒险一试。
魂魄离体即为鬼,只要她变成鬼,杀个鬼应该就跟杀人一样简单。
思定,梨露便举剑欲自刎,就在刀锋割破喉咙的前一刻,头顶上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坐在墙头上,带着朱色面具的女人在笑她。
梨露被这女人盯得不自在,问:“你笑什么?”
女人笑嘻嘻地回道:“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杀鬼,如何?”
那便是梨露初次碰上师父青嫱的场景。
但梨露并不只是跟着师父杀鬼,因为慕容炎还有别的事情要她去做。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收揽威柄,朝廷竦然,庶几于治,好礼节俭,深得民心。慕容炎想要取而代之并不容易。
他虽在朝中把持大权,但是拥护太宗帝的贤臣亦不在少数。他若佣兵自重,又师出无名,必不得人心。
所以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的契机。
他并非奸臣贼子,也不是要谋朝篡位,只是这天下原本就该是他的!
当年。若不是他父亲心软大意,让他自己的亲弟弟窃了皇位,现在他慕容炎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如今他苦心经营这一切,也只不过是拿回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因此,梨露除了替慕容炎杀鬼,更主要的用处,是替他杀人。
任何阻慕容炎路的人,都是梨露诛杀的对象。
这次,慕容炎要她去杀屯兵上郡的犬戎国国君平桐。
犬戎是由北部边境的游牧民族组成的一方小国,自立平桐为王以来,势力日盛,屡次南下扰民。
这次平桐带领军队攻下上郡,并驻扎于此,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管是身为一国之将还是一国之君,慕容炎都有必要护国安稳,而杀掉平桐,是解决这场将战之战的最快途径。
他此前派去暗杀平桐的两人皆失败身亡。
这次派梨露去,他给出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
对梨露来说,潜入守备森严的平桐府邸,与入无人之境并无二致。那府邸原是平桐郡守的官衙,并不大,在这里面找到平桐简直轻而易举。
他正在书房跟几个部下议事,梨露想等他入睡之后行动,就一直躲在书房外面的花草丛中。
时值边塞五月,春暖花开,全神贯注地盯着平桐动静的梨露,被一条突然从天而降的黑花小蛇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后退一步,谁知好巧不巧,后脑勺竟然撞到假山上,晕了。
这可真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料,天下第一的女杀手居然败在一条蛇手上。
议完事回房休息的平桐,差点被晕倒在小径上的梨露绊倒,他当即全神戒备,见对方不动,又衣着怪异,打量半天后,他亲自把人抱去了床上。
找来给梨露看诊的大夫说王妃无恙,只不过撞击晕厥,休息片刻,自然会好。
平桐听到这里笑出了声,他的王妃可不会因为碰到后脑勺而昏厥。
这一笑,却让正在装晕,准备伺机而动的梨露犹豫起来,她算不准对方是否已经发现她的身份,而倘若她现在一跃而起,是否胜算全无?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梨露心下一动,冷汗直流,果然对方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还是?幸好刚才没有轻举妄动。鼻尖处突然一股热流,那是人呼出的气,不好!有人正俯在她正前方!
梨露悄悄捏住九节钉,一旦对方出手,她就掷出,最坏也不过同归于尽而已。
热流愈加靠近,梨露也放缓了呼吸,是生是死,恐怕就在这一刻了!
“我的,王妃?”
什么?
饶是她心绪再静,此刻也止不住震惊,猛地睁了眼。那热流的主人正贴在她脸前,笑眯眯地盯着她看。
“我的王妃,莫非你是在等我?这样?”
言毕,那近在咫尺的脸便附了上来,热流消散,唇畔却压上一片温凉柔软。
眼下之人此举何意?故意戏耍于她?
梨露捏紧了九节钉一动不敢动,她已经失尽先机,绝不能再错一步。
那柔软竟是一触而逝,对方随即抬起头,冲她吐露舌尖,“不装睡了?”
他果然早已将她看穿!
难怪举止如此轻浮随意,只是不知这里有多少埋伏,同归于尽怕是妄想了。
梨露仔细打量着周围,迅速作了一番计划,那人却好像浑然不在意她的存在,对她笑道:“我听闻蜀山有位锦绣道长,行动言语都不怎么利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锦绣?小师妹?
平桐起身端坐,顺手拍了拍梨露的肩膀,强忍笑意,严肃道:“道长,您的后脑勺可是因为捉鬼捉得急了,才碰伤的?”
捉鬼?
梨露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没有即刻杀她,原来是对她有所误会!那他刚才拍她肩头是?
也对,她今日穿了蜀山的衣服,常人会误会也是寻常,毕竟,哪个杀手会穿绣有大红扶桑花的衣服出来杀人。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还得多谢她那脾气执拗的三师妹九黎。
自朝廷也开始招募良才捉鬼之后,九州里的道士便忽地冒出许多,多便多吧,但多了之后有个问题,就是鬼的数量供应不够,常常发生几个门派同捉一只小鬼的事情。
由于捉鬼时场面非常混乱,加之情绪高度紧张,往往不能很好得辨认对方是否为同门弟子,因此经常发生同门相残,或助人一臂却反被砍伤一刀的情况。
为解决此问题,三师妹九黎便想了个穿同样衣衫的法子。听着虽古怪,可效果着实好。即便混进人群,谁是自家门人,只要寻的衣衫,必不会出错。
由于梨露经常在捉鬼的时候接到杀人的命令,而他们蜀山的衣衫又恰巧是玄青颜色,梨露便省了那道换夜行衣的麻烦。
只是这衣服有处不好,就是其左肩头上绣了朵扶桑花,这也是她那三师妹的杰作。行走江湖时日一久,扶桑便成了蜀山的代称。一般的人,只要见到左肩上绣有扶桑花的黑衣人,都会自然的把他看作蜀山门人。
好在不一般的人都成了她刀下的亡魂,她到不担心会给蜀山带来什么麻烦。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麻烦竟然成了帮助。
平桐定然也是耳闻过蜀山之事,才会误解,既然如此,不如她就顺水推舟?
“你怎么知道?”
平桐突然捂起肚子大笑,“说你笨你果然便笨,道长,你这样真能捉来鬼怪吗?”他又突然俯身上前,贴近她面庞,“我看你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王妃算了,也不枉今日良缘。”他手背抚上她鬓角,笑眼弯弯,“你说,对吗?”
那笑意直达梨露眼底,她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平桐指尖的温度清晰得传过她的肺腑,梨露咽了一口空气,手攥得再紧,也没挡住面红耳赤。
平桐笑意更深,眸中全是柔情,“不要觉得本王唐突,本王所言非虚,姑娘千万三思过后,再予我答复。”
他确如他说并未说假话。
但他所言之事实在令人费解。
他堂堂一个王,怎会同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说这种话?
疑惑在隔天早上便有了答案。
她刚四处查探完府邸的布防,回房之后还未来得及做好准备,平桐便端着饭菜推门而入,惊的她一个翻身,和衣滚入被下,将将解下发钗,那平桐便到了她床前。
“日上三竿了,姑娘你怎么还在睡?”
梨露本想装作未醒糊弄过去,可那平桐竟然过来摇她。
“姑娘你醒醒!”
她不动他就摇晃得更加厉害,最后梨露实在装不下去,掀了被子,“我醒了,你待怎样?”这一刻她真想将手下的九节钉飞出去,但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将平桐一招致死,只能暗自忍耐。
平桐看着兴致颇高,“同你吃饭。我现去门外,你收拾好了言语一声,可别太久。”
梨露不禁皱起眉头,她虽不清男女大防,也知双方有别,不便随意相处,但这平桐似乎越礼过甚,还是犬戎民风一向如此?
但平桐确是如此。
那王爷半分架子也没有,与她一桌吃饭,还拉着她问东问西,对她倾诉完他对道士这行当的敬仰之心后,又说他平生心愿便是与鬼一战,还顺便跟她求证了他们蜀山在民间的传闻,最后吞吞吐吐,说他本来嘱意他们蜀山的大师姐梨露,但今日机缘之下,他见了她,甚合他心意,望有幸娶她为妻。
没错,这个指挥八千将士,三天便将三万守军的上郡攻下的王,不但对他们蜀山众人的事情了若指掌,还错认她为锦绣,还要娶她为妻。
荷池边的柳树嫩颜未老,映的池水通透,岸上桐花开得正盛,偶有几朵飘落,穿庭而过,跌在她肩头。
平桐将花拾起,放她面前,问:“姑娘你可愿意?”
一句话让梨露不寒而栗,这平桐不愧是让她主子损了两大杀手之人,其卸人心防的本事,当真厉害。
平桐见她低头不语,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红了脸,小声道:“我也是头次做这回事,虽我脸皮厚,但此刻我也实在不安,你倒是说句话,不然我要羞煞死了。”
梨露也觉出他心绪不宁,暗自摸了九节钉,此刻时机再好也不过!
她本欲出手,谁知突生变故,那平桐猛然抓起她的小臂,如若不是她反应快,手上暗器必然暴露,好在有惊无险!
只见平桐拉她摸上他的胸膛,咬着下唇,“你看!我没骗你!我知道你们姜国人于此一事极为慎重,可我们犬戎人也非轻狂,我们一旦认定,便是对天神起誓,至死不变。这就是证据。你想好再回我。”说完人就跑了。
跑了两步又回头大喊:“可别再让我又等一天!”
剧烈的震感仍留在她指尖未散,梨露将平桐插在她耳边的花摘下,兀自发起呆来,这还是她生平头次收人东西。
在下手之前,她第一次有了犹豫。
杀手是不能犹豫的,因为往往就是这刹那的迟疑才招来失败。
但梨露不愧是她主子手底下,养得最好的一条狗。
她没有失败,她只是受了重伤。
她把剑刺进平桐胸膛的时候,手是抖的。在此之前,她杀人可没有手抖的时候。哪怕是用酒将她父亲活活灌死的那次。甚至后来被慕容炎送去光明林的人窟受训,她杀人吃人肉也是没皱几下眉头。
可这次,她抖得分外厉害。
平桐问她为何如此,她本从不跟死人解释原由,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同平桐说她叫梨露,落梨露。
闻言,平桐抵在剑柄的手突然放开,最后眼含笑意而亡。
梨露此生都无法忘记那笑容。
而她,终还是紧咬着牙关抽回她的剑,立马启程回长安跟慕容炎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