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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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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当云天青背着书包、哼着小曲信步溜达到教师办公室的时候,李寒空小朋友连填空题都还没有抄完。
“阿空?你怎么还在这里?”
“哇!青青!快来帮帮我!”李寒空如遇救星,泪流满面地朝他挥舞作业纸,“玄霄那厮也忒过份!一上来就要把这破纸誊个五遍,这不是逼着洒家上绝路么!”
“瞧你,抄卷子抄得一开口都穿越了。”天青拍了拍伤心的寒空的脑袋,拿起考卷扫了一眼,“病中垂死惊坐起...为什么你要填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不觉得它很押韵、很契合吗?”
“问君能有几多愁,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也算契合?”
“就算不契合,他也不能一口气扣我二十分吧?填空撑死才十分呐!”
“...阿空,你听我说。”强行把目光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无人知是荔枝来上别开,云天青撑了撑额角,努力让微笑自然一些,“如果我是老师,我会扣你五十分。”
“......为什么?!”
“不要问了,好好抄你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瞅瞅死党凝重得能掐出一股黑气的脸,李寒空无辜地捧着卷子,耸耸肩,继续和那些“怎么看怎么别扭好不好”的正确答案们重新战过。
两人一时间不再说话。
抄到人生几回伤往事时李寒空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瞄天青,他仍保持歪倒在椅子上的姿势毫无动静,往日锐利的嘴角软趴趴垂下来,再往上是十指艰难遮过脸,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惨白得透不出半分血色。
只要这小子不开口,他就还是很多年前在巢湖水畔的暮雨中遥仰天光的云家弃子。
看着仿佛沉浸于思考人生中不能自拔的云天青,李寒空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喂,天青。”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面划过。
“嗯,怎么?”朦胧的嗓音从指缝溢出来。
中性笔在少年右手转出缭乱的圆弧,他轻轻顿了一下,随后低声道:
“你要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小职员随便挑衅大老板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就像现在,没有掂量好自己的地位,就在众目睽睽下质问副校长“柳世封什么时候回来”这种和“重楼什么时候找到方向感”一同划为某剑N大未解之谜的问题的玄霄,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直接被副校长大人拖进办公室,下班时间又推迟了一个小时。
进门之后等待着玄霄的...万幸,不是一只正中面门的拳头,也不是横飞过来的手柄和家用机,而是冷冷丢到跟前的水壶,要他速去热汤煎茶。
不晓得无物可挡的魔尊会不会有朝一日因为空腹饮茶饮穿十二指肠。他对着水壶光可鉴人的不锈钢面思索。然后不发一语地走向饮水机。
那边重楼吭哧吭哧坐回老板椅,很快就从人界模式切换到魔界模式:
“哼,人间真无趣......”
这边玄霄脸上的黑线立刻挂了下来。自打天地间唯一仅有的一位能让重楼好好说话的人儿不在了以后,他对人界的评价不是早已经从“!”“?”“?!”“。”最后变成一串仰天太息的省略号了吗,那么魔务缠身的魔君大人穿越到此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爱来不来,无人逼你。”
他冷笑一声如是说。转头看见重楼刚拎起上头新出的数学大纲,一封信就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白色信封正中是个黑得醒目的【辞】字,仿佛算准了副校长大人会在这个没法找人算账的午休时段翻考试大纲玩儿,所以特地夹在了书页里,还是十分容易抖出来的位置。
嗯,这样的人,要不是个体贴入微的下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重楼虎着脸拆开辞呈,只冲开头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碎纸机。
“溪风。”咯吱咯吱的运转声里,他平静道,“你知道的。”
玄霄点头。
“他失踪了。”
玄霄继续点头。
“留了一封辞书,然后就不见了。”
玄霄将茶碗送入温水中。
“你不同意?”
“哼,随他的便。”重楼面无表情,“自聚化回来就成天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放手让他走也好。”
玄霄漠然看着壶嘴氤氲的蒸汽,半晌起身。
“要喝茶,自己来倒。天青还在办公室等我,没工夫管你。”
碎纸工作圆满完成,机器欢实地叮铃一声。重楼翻着大纲的手忽然顿在半空。
“本座曾经告诫过你,离你那个师弟远一点。”
玄霄终于无可无不可地把视线从别处转移到那丛红发上,这回倒是没笑,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关你屁事”的意味。
“我记得魔尊大人一向不喜多管闲事。”
虽然擅自从别墅区迁到平民小区、把原本是重楼家隔壁的住址改到天青家楼上这点大概可能也许是他不对,但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谁胆(愿)敢(意)和这种即便开着上帝视角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家伙住一块?
“哼!你要如何,本座也没兴趣管你!本座最后跟你说一遍,言此尽此。”
同样开着上帝视角探视过某转世人的重楼一脸恨君不是蓬的表情。
“连这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哼!你是不是傻?”
“――听着,”云天青难得蹙起眉峰,“这事我自己处理就好,你不...”
“不要说了。”
没有看他,李寒空搁下笔来,固执地盯着面前的墨水盒,“就算把我都搭上,我也要让你好起来。我发誓。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必须好起来。”
“但折损人寿的勾当,没必要大家一起分享。”天青道,“阿空,你原不必做到这份上的。”
“因为我受不了你再拿这副表情折磨我了!!”
作业纸啪地飞起,李寒空怒睁双眼,两手撑在桌沿,眸中火光倏然炸裂,和身形不成比例的威压感霎时充塞在方寸之间。
然而面对云天青恍若未闻的恬静表情,少年瞳仁缩紧,复又颓废地坐下,浑身怒意陡然消失,好像刚刚的爆发只是彼此一霎之梦一样。
“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
半晌,他投降似的低喃。
“这一次听我的吧,天青,我求你,好好爱惜自己......”
“阿空......”
“我很害怕...我知道,那家伙...那家伙,一直都没放弃你的......那种深不见底的无望的感觉,我不想让你再经历下去.....”
最后他干脆放弃吐字,一蹶不振地伏到桌上,头埋在臂弯里,不晓得在装死还是在哭泣。
“...阿空,我...”
抬手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云天青停顿了很久,似悯非悯的表情迟疑着绽露一线柔和的光。
“我很感动。阿空,你都会用成语造句了。”
“你倒是给我注意些正经地方啊?!”
原地复活,热血笨蛋李寒空重新挥舞着小拳头冲好友叫骂。
#020
巴蜀侠盗李寒空没有办法转世。因为下地狱之前他是砍头死。
等他半截身子悠悠飘下地心,他的头早已在那里等了他许久,只不过等待的地点是某高级鬼卒的手。
照规矩,他得在阎王殿搬三百年的砖,烧五百年的炭,倒七百年的垃圾再端九百年的茶水,才有资格把脑袋赎回来。
没有头,也好。转不了世,也不是什么事。但不选择搬砖烧煤端茶倒水,他的大盗名号就要领他去另一个他该去的地方享受削割捆绑吊打生煎。
李大英雄固然不怕死,可也没说他会为此就特地去找死。所以他略作权衡,便毫无异议地开始了接下来两千三百年的民工生涯。
前三年他老脑补就这样跳进轮回井的后果。
过五年他时常回味那大刀砍过脖子的感觉。
又十年他还能记起年少时诗酒社坛的日子。
再二十年他偶尔想到被自己济贫过的百姓。
后三十年他已经不知道他还能怀恋什么了。
而直到他连思考都没有了,他的砖都还没有搬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迎接了他民工生涯中最为尴尬的一段时光。
“.........李、寒空.........?”
那是鬼界普通的一天。李寒空推着普通的小车,穿着普通的鞋,普通地混在工友堆里普通地走过阎王殿外萧瑟的街。正当他立在一堆普通的砖山前,普通地准备开工的瞬间,一道并不那么不同的声音并身影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睁着二十年前才勉强修炼出点模样来的心眼向对方看去,迷迷蒙蒙地,看见很瘦小很干瘪的一只老头。
“在下李寒空,不知尊驾是?”他操着十年前刚勉强掌握个大概的心语问道。
似乎是受不了这般诡异的对视,老头严重缩水的喉结滚了一下,清清嗓子继续说:
“是我,李九金。”
“.........哥。”
跟建工争取来一些时间,兄弟俩于是对坐在砖头山上开始回忆...或者说清算前尘。
李九金看起来是寿终正寝的模样,虽说远远望去活脱脱老核桃成了精的样子,说起话来依旧嗓门洪亮拎起砖来更是不费吹灰。
如果自己没有翘家出走,会不会也是这般光景?李寒空幻想了一下一对七老八十的核桃精迎着晨光抡锤打铁劳动号子震天响的情形,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噤。
大家都是排队等轮回的鬼魂,难得相逢,就要考虑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彼此,因而两人的谈话始终非常平和,丝毫没有当初在世为人时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他们从村头回忆到村脚,从紫云架挖不起来的铜矿到隔壁老王家不会下蛋的母鸡,一直到再没有什么边角料可作谈资,兄弟俩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们的人生交集,仅仅是一个占地不到黄山三分之一的小村子。
仗剑天涯的逍遥,李九金不能理解。安享余年的真意,李寒空无法体会。
唯一相通的就是,他们都死了。
“可是寒空,你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胞弟衣衫褴褛、七零八落还强撑着语气欢快的样子,李九金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怎么来阎王爷跟前报道的。抢在寒空以漂亮的场面话插科打诨混过去之前,他还是叹息着开口了:
“当初你老念叨要出去闯、出去闯,喏,闯成这样的结果,你满意没有?跟那个云天青一样...”
“云天青?”封存于记忆一隅的姓名不期然划过心尖,李寒空扬了尾音。
李九金摇头,“唉,方才路过轮回井还看到他,还是二三十的光景,年纪轻轻就......”
闻言,同样英年早逝的巴蜀侠盗做贼心虚地要摸摸下巴,然后才想起他脖子以上的东西还在工头那搁着。
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