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叶宿雨

6、决定

　　回到了六扇门，已经日上三竿。折腾了一下午，又异地而眠的楚尘这日精神并不很好。楚尘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大堂，颓在椅子上，手轻轻按在太阳穴上。昨日沈繁的一番话，让他夜里思绪烦乱不已，心中总是浮现出顾景嬛的样子，开心的，伤心的，恐惧的，还是不屑的，都一一闪过，令他彻夜难眠。他从没想过，他会为了一个小偷，如此心乱如麻，也从没想过，会落入这样的一个预言中，语言他将与一个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女子，结为连理，甚至白头偕老。不管楚尘怎么努力的不想顾景嬛，她的脸，却依然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难道，那个预言，现在就开始了吗？
　　“大哥，昨天晚上怎么不在家？”
　　正想着，一个年轻英武的男子迎面走了来，朗声道：“做完刚得了两坛好酒，本想与大哥同享，结果你却没在家，现在才回来。”
　　此人正是副捕头殷初，楚尘难得的知心兄弟。
　　“昨日下午出城去没及赶回来，晚上便去了天工筑，在沈当家那凑合了一晚。”
　　“哦？怪不得你看起来那么累。不如你去后堂歇着，我在这盯着就是。”殷初坐在楚尘旁边，道。
　　“多谢了，兄弟。”楚尘拍了一下殷初的肩膀，起身去了后堂。
　　整日的事务都交给了殷初打理，楚尘倒乐得清闲，闲荡了一天之后，精神倒好了许多，心中关于顾景嬛的疑虑也渐渐淡忘，仿佛日子又趋于平淡。
　　傍晚时分，楚尘已经收拾了佩刀，与众捕头道了别，要回家去了，谁知出门迎面便碰见了秦府的小厮。小厮见了楚尘，连忙赔笑道：“楚捕头，我家老爷请你现在到府上去一趟。”
　　“现在？”楚尘疑惑的问道，心中隐隐猜测此行的目的。
　　“正是，捕头快移步吧。”
　　楚尘顿了顿，跟着小厮往秦府去了。夕阳已经开始西沉，街上开始昏暗起来了，楚尘握了握手中的刀，望了望西边的烟霞，蓦地竟想起昨日与顾景嬛也是此时，同事拿着那两把相似的匕首，在京城的野外，面面相觑。楚尘还记得顾景嬛那张娇俏的脸，透出的满是傲气与坚强。楚尘笑了笑，那把匕首现在还插在楚尘的靴筒里，随着楚尘走路的节奏摇动，从哪里传来的熟悉的气息，就仿佛顾景嬛再身边，亦喜亦嗔。
　　转眼间到了秦府，宽门大院，透露出无需多言的富贵。楚尘跟着小厮匆匆进了大堂，小厮转过身，道：“楚捕头在这稍候，小的这就去请相爷和小姐。”
　　“有劳。”
　　楚尘轻轻吐出两个字，径自在走道侧面站定，心中猜测着此行的目的，不多时，秦相国与秦芸香缓缓步出，楚尘见了，连忙施了礼，秦楚示意他免礼，兀自坐在正坐，秦芸香立在他身后。
　　“楚尘，上次你抓住了江洋大盗，皇上的意思，是要本官做主赏赐，但是拖延至今也没有个着落，不止你想要什么赏赐啊？”秦楚坐定，先开口说道。
　　楚尘拱手，无不谦卑的道：“卑职不想要什么赏赐，多谢大人美意。”
　　“诶，有功不赏，岂不是会有人怪本官赏罚不明？这样，兵部有一个空缺，不如你去不上，不日……”秦楚顿了顿，转过头望了望秦芸香，芸香顿时脸上泛起一片绯红，低下头来，不敢看楚尘，“不日便把芸香嫁于你做妻子，如何？”
　　“大人！”楚尘拱手，腰弓得更低了，道，“楚尘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宰相家的小姐，况且，楚尘与小姐相处，只当小姐是妹妹，并无他想。”
　　“哦？你可知你若娶了芸香，你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秦楚反问道。
　　“楚尘自然知道，但是卑职对小姐确实不作他想。相国大人应另择佳婿才是。”
　　楚尘话音刚落，秦楚的脸顿时没了笑容，秦芸香立在旁边，狠狠的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秦楚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不过你最好好好考虑，给你十日时间，我希望你能给我满意的答复。”
　　秦楚说罢，起身离去。楚尘直起腰来，目光正撞上还呆立在那的秦芸香。楚尘不知说什么，秦芸香对他的感情，他是一贯知道的，可如今说破，他反而不知道改如何面对了。
　　秦芸香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她皱了皱眉，低着头，转身跟着父亲出去了。
　　楚尘叹息着目送秦楚和秦芸香的背影离开，转身走出了大堂，心中仿佛一团麻一样越来越乱了。回忆起当初与秦芸香初识时，自己还很小，正在和师父学艺。秦芸香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经常把自己亲手做的糕点送到六扇门去，慰问他们这些习武辛苦的朋友们。而这些学途中，数楚尘与秦芸香最谈得来，也走得最近。那时楚尘还小，不懂得男女之情，只当秦芸香是玩伴朋友，过了几年，渐渐大了，便开始发觉秦芸香与秦楚的意思。于是楚尘便慢慢的减少与秦芸香的来往，以避嫌疑。可是如今还是无法躲避，必须面对秦芸香的爱慕。不过也好，说破也好，免得楚尘总是悬着心，不得安稳。
　　楚尘不会娶秦芸香，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一点，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直浮现着从他与顾景嬛相识起的一幕幕。
　　楚尘缓步走出秦府，天已擦黑，月亮已经升上天空，高高的挂着。此时正值十五，月亮很圆。楚尘抬头，月光如此清澈，自己却心乱如麻。顾景嬛，顾景嬛，难道真如沈繁所言，会有一番缘分吗？如果真有，那自己现在是否不应该这样畏首畏尾，应该大胆的去和顾景嬛表明心迹呢？
　　楚尘开始在城里闲荡，夜市开始热闹起来，各处的灯也开始亮起来，热闹的景象美不胜收。可是周围的美丽与喧嚣却入不了楚尘的眼，他心中一直装着那七里长胡同第一家的那个人。
　　他是捕头，她是小偷，这一点楚尘自己很清楚。他们要说未来，很难不是站在彼此对立的一方，彼此仇视。纵是如今楚尘心中对顾景嬛念念不忘，可顾景嬛对自己，是否还像初见时一般的忌惮仇视呢。
　　楚尘不得而知，也不知道自己对顾景嬛这份感情该如何处置。
　　忽然一阵幽香飘来，楚尘混乱的心中顿时一片清明，转头望去，是一个香包摊子。楚尘走过近旁，见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香包，香气浓郁让人流连忘返。楚尘拾起一个绣工精致的，细细端详，清幽的香气袭来，让楚尘甚至忘却了刚刚的烦乱。
　　“楚捕头，要买香包吗？”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打断了楚尘的沉思，楚尘抬头去寻声音的源头，正是这摊主。楚尘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次送他和顾景嬛同心草结的那个姑娘吗。
　　“上次和楚捕头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可还好？”那摊主姑娘见楚尘愣着，又开口打破了沉默。楚尘一愣，答道：“你还记得？”
　　那姑娘笑道：“男才女貌，自然记得清楚。”
　　连只有一面之缘的卖香包的姑娘都这么觉得，楚尘想，是否自己真的应该试这一把呢？
　　“那正好请教姑娘，我对那位姑娘有意，但却不知道她对我如何，况且我俩身份悬殊，就算彼此有意，以后的路，怕也是千难万难。如是，我该如何？”
　　那姑娘噗的笑了出来，道：“楚捕头是男子汉大丈夫，杀伐决断应绝不犹疑，怎因这种事还生出了小女子情怀了？捕头若是有意，便去与那女子说了，成与不成的，全在天意缘分，若是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也没有遗憾了不是？”
　　楚尘一愣，果真是当局者迷吗，连卖香包摊子的摊主姑娘都看得如此透彻，自己怎么就无法下定决心呢？楚尘一笑，扔下握在手里的香包，向那姑娘一拱手，道：“多谢姑娘指点，楚尘这就前去。”
　　没等姑娘回答，楚尘已转身朝七里长胡同去了。
　　与夜市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清静。楚尘缓步走到顾景嬛家门前，门虚掩着，并未锁上。楚尘抬起头，望了望眼前的门，走过这道门，就能看见这几天一直出现在脑子里的那张面孔，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坚定果决。楚尘想推门进去，可是刚刚在香包摊子前的勇气却不知道哪去了，犹豫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楚尘抬头望了望一路跟他到这俩的月亮，心中发问，到底他，是不是该为这段缘分努力。
　　忽然空中飘来的一个清丽的声音打断了楚尘的沉思：“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对月独酌实在是无趣得很，门外的朋友，不如进来与我喝两杯如何？”
　　楚尘一笑，这不正是顾景嬛的声音，果然功力不浅，如此微弱的脚步声，竟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释然了许多，楚尘抬手推门进了去，院子中点了几盏小灯，能照亮路却不影响柔美月光。果然是好景致，楚尘一笑，施展轻功飞身上了房顶，一张小桌，一壶好酒，两个酒盅，几碟小菜，一个美人，还有这一月才圆一次的月亮，果然情调非凡。
　　楚尘放下佩刀，坐在桌子对面，顾景嬛一扭头，望着楚尘微微一笑，楚尘见了，也对她报以微笑，道：“今日怎么如此有兴致，一个人对月独酌？”楚尘一低头，自己面前早已摆了一个杯子，“还准备两个杯子，是在等谁？”
　　顾景嬛微微一笑，提起酒壶，给楚尘的杯子里填满酒，道：“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每月的十五，我都会在这赏月。这个杯子，是给来陪我的人准备的。”
　　“可是并没有人来？”
　　“是啊，从来都不会有人来。”顾景嬛一口喝掉杯中的酒，低着头，仿佛自嘲的笑道，“只是偶尔梁换天会来，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话便走了。本以为今天最后也就是我独自一人，没想到，竟是你来。”
　　楚尘也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拎起酒壶，自己倒起酒来，道：“怎么，不欢迎吗？”
　　“怎会。”顾景嬛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楚尘俊朗的脸，眼神中有着令人猜不透的光芒，“我很愿意，与你共饮。”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满目的仇视，现在仿佛没有那种眼神了，你对我，是否可以放下戒备了？”楚尘也扭过头，望向顾景嬛，那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面孔此时在月光下，仿佛更加令人难以忘怀。
　　顾景嬛一笑，道：“你怎知我现在没有在偷偷运了内劲，随时准备逃跑呢？”
　　“不会，你的眼神里，根本都没有透着丝毫戒备。”
　　顾景嬛不语，低下头轻轻一笑。的确，她心中并无防备，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她也知道他应该对他提高警惕，但是她就是做不到，看见他的脸，他的笑容，就仿佛他是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无需防范。
　　“为什么每逢十五便在这里摆酒独酌？”楚尘忽然打破沉默。
　　顾景嬛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我师从雁荡山神风子，小时候嫌苦，不爱练功，师父就经常摆酒与我长谈，后来稍长大了些，也就懂了，知道刻苦练功了，师父也就不经常与我喝酒了，但是每月的十五，我还是喜欢和师父两个人，吃些东西，喝酒赏月谈心，就这样一年一年的习惯了，纵是离开了雁荡山，也不愿意丢了。说起来我离开雁荡山也有几年了，也真该回去看看了。”
　　“你功夫这么好，完全可以不做小偷的，做点别的不好么，非要干这行当。”
　　“我会的这些东西，除了头写东西还能做什么，况且我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约束，倒不如这样，更休闲自在。”顾景嬛把酒壶中最后一点点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道，“反倒是你，做捕头银子又不多，处处受拘束，低人一等，又操劳辛苦，我很不理解，你功夫好，不如和我走江湖去？”
　　“哈哈哈！”楚尘大笑，“我也惯了，虽是俸禄微薄，但是能保护一方百姓，为百姓做些事，我心也安了。”
　　“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些了，我还有几坛好酒，不如今夜，咱们不醉不归？”顾景嬛斜过头，笑着望着楚尘。月光下顾景嬛脸色微红，显得更美了。楚尘笑笑，道：“求之不得。”
　　顾景嬛起身，纵身跃下房子，落地之处丝毫不起灰尘也不闻声音。楚尘正兀自赞叹顾景嬛的轻功，只听顾景嬛喊道：“快下来啊。”
　　楚尘也跃下房顶，见顾景嬛手脚极快，已经在院子里摆上了地毯和小桌。待楚尘站定，顾景嬛已经拎着两坛美酒从房里出来了。杯子已经换成了海碗，顾景嬛兀自坐下，将两个碗倒满了酒，见楚尘还傻站着，笑道：“快坐啊，你是捕头之首，酒量肯定不差。”
　　楚尘微笑着坐在顾景嬛对面，端起已经斟满酒的杯子，浓郁的酒香悠悠的飘荡而出，飘入楚尘的鼻子：“好酒啊，很久没有喝道这么香的酒了！”
　　“那就多喝些，这种东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必给我节省。”顾景嬛也端起碗，与楚尘碰了杯，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月亮依旧挂在天上，明亮纯洁。夜间的风微凉，偶尔吹过顾景嬛的头发和裙摆，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吹过楚尘的鼻尖，楚尘觉得这样的香气比美酒更加令他迷醉。几近一夜，他与顾景嬛喝了不知多少酒，也不知说了多少话。他第一次知道，顾景嬛为什么憎恨朝廷，也第一次知道顾景嬛为什么热爱自由，也第一次知道顾景嬛为什么选择漂泊江湖。他自己也第一次将自己积年的心事说出。
　　微风吹来，楚尘他知道自己没有喝醉，他很清醒。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官宦家女子的拘束做做。她潇洒可爱，美丽又坚强，楚尘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这个女子，定是他未来一生所求。
　　多么美好的夜晚，美好到虚假。楚尘仰头又饮进一杯，已经快到清晨了，月亮的光辉慢慢退去，东边仿佛若有光，慢慢洒下。楚尘觉得有些醉了，还有些累了。他把碗轻轻放在桌子上，俯下身来，倚在桌子上，用含糊不清的语句对顾景嬛道：“等明天，我要……我要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等明天……”
　　楚尘说着，兀自睡去。顾景嬛坐在近旁，眼神因为醉酒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光芒。微风吹过，顾景嬛望着楚尘睡得安详的脸，不知为何竟留下两行清泪，轻轻道：“明天……不会再有明天了。纵然有意又如何，你我毕竟身份悬殊有缘无分。预言不可信，我没有勇气争取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未来……”
　　顾景嬛伸出手，想要触摸楚尘泛着潮红的面庞，但缓缓伸出的手却在离楚尘一寸的地方停住了。顾景嬛收了手，轻轻一叹，道：“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顾景嬛起身，身形微微一晃，确实是喝得多了。顾景嬛强忍头晕，进了房间收拾了些衣物细软，又取了纸笔，坐在桌前，本想写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给楚尘，可是刚一提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顾景嬛犹豫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提笔写下“不再见”三个字，自言自语道：“既然本不想再见，又何须再多说呢。”
　　顾景嬛出了屋子，楚尘还在那睡着，面带微笑，没有了平日的戾气，显得十分安详。顾景嬛轻轻走进，将纸条放在桌子上，又从身上解下那日夜市里卖草编香包的姑娘送给她和楚尘的草编同心结，轻轻放下。微风吹过，纸条被吹起一边，旋即又落下。顾景嬛抬头望了望天，时辰已经不早，很快就要天亮了，这几日心思烦乱，是该回雁荡山好好静修了。
　　顾景嬛取出一条毯子轻轻盖在楚尘身上，楚尘一动不动睡得很沉。顾景嬛背着包袱，蹲在楚尘面前，呆呆的望着楚尘的脸。真相再多看几眼，但是既然决定要走，就要放下，这样恋恋不舍，不像往常潇洒的她。顾景嬛狠了狠心，起了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身后楚尘的气息渐渐消散，顾景嬛抬起头，望了望东边的太阳，眉头一皱，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她胡乱的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一夜没睡，又喝了那么多酒，早已没有什么妆容可言。顾景嬛施展轻功，走得飞快，不消一会就出了城去，离开了这座有楚尘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