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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6)
      我在内室的暖炕上摆了一盘棋局,黑白对弈,平分秋色。只是,下着下着,我渐渐忘了自己下一步当执黑子还是白子。
      就在这时,他来了,满脸愠色。他钳住我的肩头,几乎将要把我捏碎,碎成粉末,那样便好挫骨扬灰。而在他身上同样的地方,那里还留着我的痕迹,深入肌理。
      他犹如在低吼,问我:“你到想底要什么?”
      我始终微笑如初,眼中星星碎碎全是他的影。
      我说:“臣妾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儿子有个好去处,不用低人一等。”
      我将最后那四个字咬得死死的,我要咬碎了它们,全部,全部吞进肚子里!
      “好,”他松开了我,面色如霜,“朕满足你。”
      此后的十五年,我与他,再未相见。十五年前我的那盘棋,荒了,始终摆在暖炕的棋盘上,落尽尘埃。
      康熙三十五年时的胤禩已经十六岁了,隐约有了他曾经的眉眼。我可怜的八阿哥,他有个出身卑贱而性格古怪的亲额娘,所以小小的他已经受尽白眼。但他沉默,远远地站在所有人之外,始终微笑,淡泊而恬静的神情。
      我的好儿子,十三年来他终于不再向我哭诉:“额娘,皇阿玛从来不看胤禩,他从来不会对胤禩笑——就像对乌雅那样的笑。”
      那是自然的,我的儿子。因为乌雅格格是他最爱的女儿,因为她的额娘有尊贵的出身——是你皇阿玛的嫡亲表妹,是他最爱的皇贵妃佟佳氏。
      十三年前的那天是我第一次打胤禩,第一次允许他伏在我的膝头哭尽伤悲,但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儿子,不可以那么懦弱!因此,三岁以后的胤禩再也没有哭过,他脸上总是有和我一样的表情,淡淡的微笑,使人看不出他心中的喜怒与哀乐。
      因为我告诉他:“胤禩吾儿,你若哭了,旁人就笑了。”
      后来,胤禩便不再羡慕乌雅,因为乌雅夭折了。
      那天,十六岁的胤禩来延禧宫,很兴奋的样子。他告诉我:“额娘,皇阿玛要带我出征。”
      他跪在我的膝前,我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却是沉默。
      胤禩问我:“额娘,您不开心么?”
      “开心,自然开心。”刹时,我便如他所愿地笑了。
      胤禩望着我,兴奋的神色敛尽,只是定定地,深深地凝睇着,似乎想看入我的眼底,看到我的心里。继而,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仰起头,神色凄然:“额娘,您笑了。您笑了就代表您不开心。”
      “额娘的胤禩长大了,可以出征杀敌,额娘为什么不开心?”我将胤禩扶起来,“只是额娘是妇人,不知天下,只知……刀剑无情。”
      “额娘勿忧。”胤禩这便笑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儿子答应额娘,好好地去便一定好好地回来。”
      “不——”余光掠过水晶帘,我缓缓地偏过头,不看旁人,亦不说话,只做无意把弄暖炕旁新插的兰花叶。顿了顿,我才淡淡地开口:“胤禩,要么你与你皇阿玛一同凯旋,要么你皇阿玛回来。”
      气氛有几分凝滞,尔后胤禩再次跪下,郑重地向我磕了一个响头,他声音颤抖:“额娘……儿子,儿子明白。”
      听罢胤禩的答复,水晶帘后站了许久的他终于是开口了:“胤禩,你先跪安吧。”
      胤禩这才发现自己的皇阿玛早已站在门后,他有些恐惧,甚至是后怕——如果方才他有一句撒娇求乖,那他就……我知道我的儿子在我面前不敢这般,但往往得不到的才是最渴望的,我也知道那样的情景也许在他心中、梦中早已演练了千百回。
      胤禩,做我的儿子不容易,可你没有选择,所以再辛苦也只能坚持下去。
      我拍了拍胤禩的肩头,柔声告诉他:“你皇阿玛都发话了,先下去吧。”
      我心知胤禩脑子里还在为刚才的事胡思乱想,心中的恐惧仍旧无限放大,这使得他异常警惕,我一个触碰的动作竟然引起他浑身一凛。他对上我似笑非笑而微微眯起的眸子,懊恼地,立即垂下头去。
      胤禩终究还不够成熟,他能装出表情的平静,却装不出一颗同样平静的心。或许是他经历的还太少了。
      胤禩跪安后,他才幽幽开口:“告诉朕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的眼。”我浅笑。
      “你称病,急急忙忙让阿嗒请朕过来,不就是想让朕看你演的这出戏吗?”他齿冷。
      “什么戏?臣妾好糊涂。臣妾不过赶巧儿在万岁爷来的时候正教育八阿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难道臣妾做错了?”
      “那你告诉朕,这‘三纲’最后一‘纲’是什么?”
      我随即跪在地上,俯首:“万岁爷,这十五年来,臣妾一心礼佛,连延福宫的大门都很好出——可是臣妾无意中做了什么有失本分的事情?”
      沉默,还是沉默。我匍匐在下,他睥睨在上,彼此无言。
      沉默之后,他只是说:“起来吧,地上凉,阿嗒才说你病了。”
      “只是风痹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扶着炕沿,缓缓站起,以此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
      他望着我的膝盖,淡淡的,看不出多余的神色。我也不动,只是竭力地站稳,不许自己在他的眼前软步。
      膝盖骨隐隐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指甲已不自觉嵌入暖炕上软垫的缎子里,我垂下眸子,逼迫自己去忽略一切感知。我满脑子想的是察哈尔的蓝天白云与草原无边,雄鹰在头顶嘶嗥,一声声长啸划破天际,而我在草间奔跑,欢笑,高呼,不时回头去看看追赶着我的哥哥;我努力地去驱除那些关于辛者库灰暗的弥补阴霾的天空的记忆,不去想那勒手的舂锤,不去想那冰凉的浣衣池水,不去想满手的冻疮和风湿入骨的痛楚。我只当自己是白日做梦,梦了,也就无知无觉了。
      “明儿让阿嗒去内务府领套银狐皮的护膝。”他走时只说,“旁的一切,朕都不会吝惜;但朕绝不会给你你想要的那个东西,因为朕绝不会原谅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勾起嘴角,应答:“臣妾,无欲无求。”

      (7)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三十,他带着我的儿子胤禩,自京师启程,二次亲征噶尔丹。紫禁城的冬天更寒了,清冷的,如同死寂。
      三月十八一早,我就命小厨房下了一碗长寿面。品色白瓷的面碗,镶金的龙头玉箸——我着着盛装,静静地坐在桌边,整整看了它们一天,不言不语。到了黄昏时分,已经凉透,面汤浑了,面条糊了,葱花也变了颜色,碗边起了一圈儿白腻的油凝子。
      阿嗒走过来,说:“主子,面冷了。”
      我随意应了声,起身,端着面碗,将内容一并倒入了□□张口的黄铜夜壶里,然后让阿嗒将那些污秽都清理掉。
      待到阿嗒处理了夜壶回来,我又让她去温一壶绿蚁。酒不言语知人心,我自已自酌,好不自在,醉了便傻呵呵地笑,满嘴胡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晃三月,日子还是那样不咸不淡地过着。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前线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进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遍及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女人最是善变,尤其是后宫的女人,时喜时忧,总是一惊一乍,仿佛有千面。而她们也爱变脸爱得紧,有时欢呼雀跃,有时哭哭啼啼,无论平日里有多么的弱不禁风,这般惺惺作态起来倒好似有用不完的气力。
      而我始终故我,阿嗒几番欲言又止,我却始终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战果如何,我懒得计较;结果如何,我也早已猜测——他与胤禩一并回来,抑或他独自回来——我只等着看究竟是哪一种,过程如何又有什么必要得知呢?
      六月初九,大捷,班师回京。
      他回来的那个夜晚,说不出什么特别,我却觉得它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一夜。
      他依旧是那样挺拔。而他身边还多了一个同样挺拔的,像他也像我的人。他牵着胤禩的手,双双站在我的面前,身上还有仆仆风尘的气息。
      远远的,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不语。
      胤禩说:“额娘,皇阿玛和儿子一起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因为它似曾相识。就在那个酒醉的夜晚,我伏桌小憩,似乎感觉有动静便抬起了头,醉眼惺忪,周遭的一切都飘渺朦胧。他和胤禩也是这样立在我的面前。我凝望着他的眼,许久,他说:“朕和胤禩回来了。”
      ——翌日醒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我伏在桌上睡了一宿,鬓发濡湿,眼角有痕。
      此次亲征,一役大捷,他很高兴,犒劳将士,亲慰亡者,还封了胤禩为贝子。我母凭子贵,一夜承恩,之后也获了赏赐,二十一年后我重获姓氏——他赐我汉人姓氏“卫”,家中一族复归满洲正黄旗。
      自那以后,胤禩身后渐渐有了拥护者,连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也渐渐与他亲分起来。到了康熙三十九年的三月,他便晋封为“多罗贝勒”。这本是好事,我却觉得手中的子似乎落得太快,当年千算计、万算计的一盘棋,本该是艰辛无比,殊不知下的如此顺畅。
      那日胤禩来问安,我闭门不见。他不知哪里得罪了我,出于孝道,他便在外室台阶下长跪不起。
      阿嗒进来劝了我好几次,毕竟胤禩不再是曾经的八阿哥,他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多罗贝勒。可在我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已。
      我让阿嗒来端茶壶和茶碗出去,茶壶里新泡了慢慢一壶大红袍,阿嗒以为我终究是心疼胤禩累了、渴了,但我却说:“把茶碗搁在八贝勒跟前,让他提着这茶壶。什么时候八贝勒让茶碗将茶壶里的茶水全盛下了,他就可以起来了。”
      阿嗒为难:“主子,茶碗这样小,茶水定会溢出来的。”
      我闭上眼,把弄着手里的檀木佛珠串儿,只说:“让他自己想法子。”
      没过几日,一介江湖相士张明德竟敢大肆宣扬说胤禩“后必大贵”,还胡言乱语。那些劳神的风言风语不日就传入了宫中,胤禩当即就被削了爵位。
      在这当下,我当是病倒才对。第二天胤禩就入宫来看望我,以尽孝义。
      我冷冷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好法子?”
      胤禩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是儿子疏忽。”
      我冷哼了一声,说:“不是‘疏忽’,是‘优柔’。年纪越大倒越是想得多了,糊涂竖子!”
      他不敢吭声,我的指头敲在木几上“哒哒”作响,我说:“你舍不得自断手腕,所以就有人就帮你,来要你的命!”
      我要胤禩滚,说自己没有他这样懦弱无能的儿子。
      后来他也来了,来延禧宫看望身体羸弱的惠妃纳喇氏,顺便瞧瞧“忧虑成疾、卧床不起”的我。
      我却瞧不出半分他来探病的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开口便是:“你养的好儿子!”
      我从床上下来,跪在他的面前,却将腰背挺得直直的,仰头与他对视。我说:“臣妾教子无妨,请万岁爷责罚。”
      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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