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宛若如人

1、上

　　（1）
　　我曾是察哈尔最尊贵而美丽的公主，是察哈尔的“草原之花”。
　　我的阿玛是草原英雄林丹汗的后裔，他曾是满清所封的察哈尔王，他叫阿布鼐。
　　而我的额娘，她是清太宗皇太极与孝端文皇后哲哲的女儿，固伦公主马喀塔。
　　我出生时的那个夏日夜晚，连草原上最圆且明亮的满月都羞于露面，而绿草遍野的察哈尔大草原竟弥散着花香，浓郁而幽长。
　　阿玛说：“只有草原上最神勇的‘雄鹰’才配得上我的公主——卫朵。”
　　我的夫婿，应是这世上最伟岸的男人。

　　（2）
　　大清朝的康熙十四年，一切都改变了。
　　我一夜间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全部，我的阿玛，我的哥哥，我美丽的察哈尔大草原……以及，我尊贵的公主的身份。
　　我不再是美丽的“草原之花”，而是紫禁城辛者库的一名卑贱而可怜的包衣奴才，是个连满洲姓氏“觉禅氏”都被剥夺了的罪籍宫女。
　　日复一日，我的职责便是舂粮和浣衣。谷壳使我灰头土脸，不复曾经精致的容颜；浓重的皂荚的味道遮蔽了我身上异香，我的身边再也不见曾经那些翩翩飞舞的白蝶。我仰头，看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很久未见雄鹰为我盘旋，嘶嗥。我的胳膊不再纤细，我的皮肤日益粗糙，我像开过荼蘼的花，渐渐衰败，乃至枯萎。冬天，我的手开始皲裂，溃烂，流出粘稠的脓血来。一日日，我以一种被人厌弃的模样存在，散发着一种让人厌恶的气息。
　　辛者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的心也开始溃脓，一点一点，逐渐腐烂。
　　但是我从不曾哭泣，因为我的心早已死去，死于四年前那个天翻地覆的夜晚。死人是不会有眼泪的。
　　曾经察哈尔的“草原之花”卫朵公主，她永远留在了那片美丽的察哈尔大草原——
　　我的察哈尔大草原，那里天地苍茫，那里草茂马肥，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茵茵绿海，还有自由自在翱翔天穹的苍鹫和雄鹰。有疼爱我的阿玛和额娘，有把我捧在手心里的哥哥，有爱我的和我所爱的一切。那里是夜夜我的梦遗落的地方。
　　而在这儿，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一堆披着皮囊的森森白骨。

　　（3）
　　那时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紫禁城安静得像一个绝望的深渊。就是在那明净无波的池畔，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应该就是这个世上最伟岸的男人吧？然而他不是我的夫婿，彼时不是，日后也不会是。
　　我想：是他让我死去，理应由他让我从这炼狱中复活。他的皇阿玛，他，他们都欠了我太多太多，他必须偿我的债！
　　曾经，这莲池边假山石窟原是我的秘密，唯一给我安宁的地方。他本不该来搅扰我的清静，然而他还是来了，就那样远远的，静静的，展示给我一个挺拔而萧索的背影。他不应暴露他的孤独与寂寞，让我将他的脆弱一览无遗，但他终究是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便不会放过。
　　那一道落水的声音，在这岑寂如死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在沉溺，却也企图上浮。
　　我的衣服湿透了，冰冷的池水浸透了我的全部，那一丝一丝的凉意刺骨入髓，钻入我的心里。而我那颗早已死去的心脏，却在这一刻恢复鼓动的能力。在寒冷的水中，我的胸腔里是那么滚烫灼热，几乎快要沸腾。
　　我挣扎着，扑腾着，大声呼喊着“救命”。一声一声，那对生的渴望的呼号，可是它在随水波起伏中却显得这般无力。或许，无力的是我的心，当它重新开始跳动，当它重燃对活下去的渴求，面对的“救命稻草”却是那样冷漠，竟是那样的无动于衷。
　　我在水池里，他在池畔边，我们对视。
　　水池里氤氲着我身上的异香，使这夜忽然变得甜腻。
　　挣扎中，我那比这夜还要漆黑的长发全散开了，如同恣意生长的海藻，往四周蔓延，蔓延。而在这湿漉漉的黑丝下，我仰起脸，脸上湿润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救救我，救救我……”
　　我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扑棱棱地靠近。我抓住他的脚踝，他那美丽的金靴沾染了肮脏的污渍。他在水边，从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怎么能妄想不湿鞋？
　　“救救我！”我哀求，月光撒入我的眸子里，秋水如波。
　　请选择吧！救我上岸，或者——随我入水。
　　我知道，我没有那般的力气，去轻易拉动这世上最伟岸的男人。那么，是他心甘情愿，跌入这一池冰冷的凉水里，与我共同沉沦。
　　我微笑，在与他相拥沉入水中的那一刻。
　　吻，是那样炽热；身体，仿佛要灼烧成灰烬。当衣服一层层被褪去，肌肤相亲，胴体交织……夜风，吹皱一池春水。

　　（4）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他从未前来寻找我，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
　　我是个大胆的女人，必定在他的生命中永远无法磨灭，正如同我留在他肩头的那圈齿纹。
　　我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他无法再隐忍，等待他屈从那段关于我的旖旎的记忆。然后，我等来了——
　　他封我为贵人是在康熙十八年的最后一天。
　　他赐给我的封号竟然是“良”，真是笑谬，笑谬！“理顺习善、温柔寡言”曰“良”，“孝悌成性、小心敬事”曰“良”，一个“良”字，似乎与我的心性相去甚远。难道，这就是他命令我成为的样子？
　　这一夜，铜铃声声，羊车奔驰，不知羡煞了多少深宫怨女。
　　红烛软张，本该是春宵苦短，却教他自己个儿扫了兴致：“你可知道自己是谁？”
　　“奴婢没有母族，没有姓氏，是辛者库舂粮、浣衣的罪婢。”我的手轻轻地握住他钳制在我脖颈的手，他是那样用力，我甚至能摸到他突起的经脉。而我，毫无畏惧，安静地微笑，仿佛获得一种满足，我说，“而今是承蒙圣恩，一条翻身的咸鱼。”
　　他甩开了我的手，将我重重地摔到床上。我的后脑勺磕到了玉枕，那声音一如我当初纵身跳入水中一般清晰，而我却不觉得疼。我只是微笑，始终保持那样恬静的表情。
　　也许是我的笑容激怒了他，他将我压在床上不能动弹，恶狠狠地说：“朕不会轻饶了你！”
　　不用谁饶恕谁，你不会放过我，而我同样不会放过你。我们将永远这样地纠缠在一起，以彼此两颗心保持永远对峙的姿势。没有关系，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全部，而往后的时间是我仅剩的赌资，我可以用一生与你慢慢耗下去。
　　我赌，我会赢！

　　（5）
　　我的儿子，是他的第八子，他叫胤禩。
　　他厌恶这个孩子，因为他厌恶我这个让他在三藩之乱中腹背受敌的两个男人的女儿和妹妹——这个孩子的额娘。可是要怎么办呢？他不能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因为那孩子身上有一半他的骨血，他爱新觉罗氏的血脉。
　　襁褓中的胤禩睡得是那样酣熟，我抚摸着他，轻柔的，用尽我全部的爱意。我要感谢上天，给了我这样好的一枚棋子。有了他——我儿子，我便可以好好地下一盘棋。但是现下，我应做的当是摆局，为这天赐的棋子搭桥铺路。
　　我的头上有一支银簪，它是我降临这个世界的礼物，亦是阿玛留给唯一的东西，二十多年来它锋利如初。
　　胤禩有一双玲珑的手，肥润小巧，覆着吹弹即破的肌肤。如果我的银簪就这样轻轻地划一道下去……
　　我身边的大丫头阿嗒惊呼：“主子，您这是干什么？血，八阿哥流血了！”
　　我抬起头，望着阿嗒，痴痴的，莞尔：“是啊，八阿哥流血了。阿嗒，瞧本宫是不会疯了？还不快送八阿哥去惠妃娘娘那儿，你得跪着求惠妃娘娘，直到她答应收留八阿哥为止。”
　　我只是个正六品贵人，我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出身与地位皆低下的我抚养不了自己的儿子胤禩，如果他被送到阿哥所抚养，我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就再也不会属于我。所以，他必须留在延禧宫，我的身边，是以一宫之主位惠妃纳喇氏的膝下片土当是他最好的去处。
　　是惠妃纳喇氏亲自抱着胤禩来见我，身边跟着瑟瑟发抖的我的大丫头阿嗒。惠妃纳喇氏将我的八阿哥抱得那样紧，嘴里却说：“妹妹，你不该这样。”
　　我哭倒在她的脚边，我的泪湿了她华丽的裙袂。瞧我的神色是多么的落寞，继而是哀恸，我蠕动的嘴里吐出的全是自怨自艾：“妾身是辛者库罪籍的包衣奴才，妾身做不了皇子的额娘，妾身卑贱的出身只会为他带来无尽的耻辱……”
　　“那姐姐我便留下八阿哥，了却妹妹的心愿。”
　　谢谢，惠妃纳喇氏，我的好姐姐。但这只是开始，我的心愿，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