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宛若如人

3、下

　　（8）
　　康熙三十九年年底时，胤禩因立大功又恢复了多罗贝勒的爵位。
　　内阁学士席哈纳持节而来，册文曰：“朕惟协赞坤仪，用备宫闱之职佐宣内治。尤资端淑之贤爰考旧章，式隆新秩卫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位在掖庭之列。克著音徽礼昭典册之荣，宜加宠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良嫔。尔其益修妇德，矢勤慎以翼宫闱，永佩纶言，副恩光而绵庆祉钦哉！”
　　多年未晋封，久居贵人之位的我，突然被册封为“良嫔”，这倒成了宫中一件事理之中却意料之外的奇事。一时间，我饱受圣眷，荣宠复盛。
　　康熙四十三年八月我又再次晋封为“良妃”，居一宫主位。旁人皆以为，我是这紫禁城里地位最卑微的妃子；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曾是察哈尔最尊贵的公主，伟大的林丹汗的后裔。
　　然而，一时盛，一时败，凡事都在一瞬间。我的再次失宠在很多人看来是始料未及的，我却并不意外，先前不喜而今也不悲。不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又转到该我再坐十五年冷宫的时候了，不过这一回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呆够。
　　我沉疴已深，缠绵病榻许久。旁人见了，都说也该我福薄，这样的身板哪里能伺候万岁爷。但他们不敢明着说，终究不能得罪我，因为我儿是现下风头最盛的“八贤王”。
　　他只来瞧过我一次，神色凉薄，没有半分温情，他说：“斯已至极，多的亦莫再作非分之想。”
　　我笑容微凉，却仍旧努力地微笑着，依旧是曾经那句：“圣恩浩荡，臣妾无欲无求。”
　　他冷哼一声，离去，未曾回眸，故而亦未曾看到从四美图花屏后走出来的胤禩。
　　胤禩跪在我的床边，伏榻哀恸：“额娘，儿子恨！”
　　我也曾恨过，只是现在，我似乎已经连恨的气力也没有了。我闭上眼，冰凉的泪珠滑落鬓角。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太息，“胤禩，你跪安吧，额娘乏了。”
　　胤禩临走前却给我磕了三个头，如立誓言：“额娘，您要的，儿子会一一给您讨来！”
　　胤禩走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先是梦到了察哈尔大草原，莽莽苍苍的一片绿，却忽然走水着火了。火海里，我听到阿玛的惊呼、额娘的哀嚎，还有哥哥在高声呼唤我的名字，“卫朵，卫朵……”
　　他从鲜红如日的火海中缓缓走了出来，走到我的面前，表情杀伐狠绝，让我胆战心惊。我听到他说，“贱人，朕不会放过你！”
　　我因恐惧而转身逃跑，突然跌进了冰冷的水里，寒凉侵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我绝望的瞬间，身体却被人抱住，我便与那人一同沉沦。池水不再寒冷，我竟觉得温暖。
　　一切霎时陷入黑暗，如同无尽的深渊，将我吞噬。
　　再次感觉到微茫的光，我看到一个逆光的身影，他用如同鸭叫的嘶哑嗓音宣读着册封文诏，我匍匐在地，感谢隆恩。我抬起头，接过圣旨的瞬间，却发现那逆光而站的人影渐渐有了轮廓，变成了他的模样。他对我微笑，温柔静好，扶我起身与他依偎。
　　一声婴孩的啼哭，是胤禩诞生。我看到他抱着襁褓来到我的床边，他笑得依旧那样温柔而慈爱，他说：“辛苦了，这是我们的儿子。”
　　我一起身，却发现他不在了，襁褓中的胤禩也不在了。我惶然无措，猛然抬头却看到他牵着十六岁模样的胤禩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说：“朕和胤禩回来了。”
　　我心中生出想要拥抱的欲望，却在我将要起身下床的一瞬间，一切情景都消失了。四周又是一片漆黑，黑得我看不到自己，只能感觉自己伏身在冰凉坚硬的地上。有许多许多声音向我袭来，各种咆哮与叫骂，伴着女人嘤嘤的哭声，哀怨绵长——我听出来了，那哭声是已薨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而那斥责是他的声音：“贱人，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残害朕的乌雅格格，你竟敢毒杀朕的皇后！”我惶恐不安，慌忙捂住耳朵，但他的震怒的斥责声仍旧不绝于耳。
　　“不！我别无选择！”忽然前方有一缕光，我看到他在那光中拂袖而去，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追赶他，却再次踉踉跄跄地跌倒……
　　“不——”
　　我叫得那样凄厉，阿嗒闻声寻来，扶起了跌落在地的我。
　　“主子，您没事吧？”阿嗒从未见过我哭，而我却抱着她嚎啕大哭，她抚慰着我，问，“主子，您是不是教噩魇给魔镇了？”
　　“阿嗒，报应到了，我的报应到了！”我近乎疯狂，哭嚎着，“我千方算计，不惜残害人命，可到头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算计什么！”

　　（9）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廿日。
　　他来了。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见我。
　　我终于没有气力再对他微笑，头一遭以如此真实却淡然的表情面对他，我说：“万岁爷，您来了。”
　　他站在我的床头，俯视我，沉默不语，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说：“今日之后，大约臣妾就不会如此教万岁爷烦心了。”
　　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朕让你死了吗？”
　　“万岁爷早该赐臣妾死罪的。臣妾是叛乱罪臣之女，是臣妾故意接近万岁爷，也是臣妾让人私下笼络朝臣以支持我儿胤禩。”我一时说太多话，有些微喘，吐纳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更是臣妾，残害了万岁爷最疼爱的乌雅格格，毒杀了万岁爷最宠幸的孝懿仁皇后，同时是臣妾主谋陷前太子胤礽于不义……”
　　“朕喜爱的，你都要毁掉。”
　　“是的，臣妾都要毁掉。”
　　“所以，你现在要毁了自己？朕不会原谅你！”
　　我眼中的亮光一闪即逝，但愿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可此时此刻已然来得太迟太迟。
　　就着他此时此刻这零星怜惜，我开口：“万岁爷，可否让臣妾最后求一个愿望？”
　　他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默许，而是迟疑。他终究不信我，视我为敌——若不是他如此薄幸，我这一生又怎会活得如此艰辛，千方百计，终了还是机关算尽。
　　心中已然冰凉一片，我闭上眼，说：“臣妾多年前布了一盘棋局，下着下着，臣妾却忘了自己当执黑子，还是白子。其实数数便罢，可臣妾执拗，便让那局荒废了，此后便是三十一年，尘埃落尽。前些日子，臣妾再看那局棋，蓦然明白：自己与自己博弈，最终输的仍旧是自己。”
　　我输了，我认！
　　他说：“何事？”
　　我知道，他不补上那句“旁的一切，朕都不会吝惜；但朕绝不会给你你想要的那个东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可他哪里知道我最想要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我睁开眼，稍稍仰起下巴，深深地凝睇，将他看入我的眼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让他看到我由衷而会心的笑靥——
　　我说：“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