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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错遇难料 ...

  •   演戏这等事做起来其实并不难,所以我也并不对花落的绝唱有多么的神思向往。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个人替了另一个人在过别人的人生。所有的都是既定的走向,在此过程中并不存在责任问题,于是做起来也没什么负担。不过是拿捏别人的姿态妆容,说别人该说的话。错了也无甚打紧的。

      在落仙镇的漫漫岁月里,我无聊地扮演过很多角色,但对戏的永远都只有慕容华一人。他也只是冷眼看我自编自演,然后悠悠叹一句这天赋于你到底是福是祸,却从未阻止过我。在演戏这条路上,除了唱腔,我自认兴许能跟花落一较高下。所以,当香绝夫人提出来的时候,我不曾反对,想茫茫人海能帮一次亦是缘分。

      我端坐在房内,煞有其事地焚了香,泡了茶,捧了本书卷静待香绝夫人口中的贵客到来。我以为做一个高雅且有格调的人物并不是很难,事实上,我怎么就没想过这跟让我扮无赖痞子的难度不是一个级别的!早晓得我该拿本坊间小说,随手拿的居然是本古书,生硬拗口的字句,用来安眠倒是一剂良药。我一边喝着茶强打起精神,一边眼巴巴地盼着所谓的贵客早些到来。眼见从辰时一刻等到了辰时末,日头是高升了,外边却静悄悄地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没。

      正昏昏欲睡间,猛然一个清冽的声音传输到迷迷糊糊的大脑中。“在下离艮巽请见香绝夫人!”

      离艮巽?好生耳熟的名字。神游回来的我将手里已然颠倒的书卷丢在桌上。

      “在下离艮巽请见香绝夫人!”

      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顿,是他!

      我想这个世界上约莫真的是有缘分这一说的。怎地,我本就是为了避开他而躲在此地,只盼他在这城里溜达得无比圆满早日离开,未想,他是奔着这香绝夫人而来。可见,有心人找人,再隐匿的人也会被掘地三尺地刨挖出来,就算尸骨粉末都没了,也是能够按图索骥找些边边角角的轶事。相比较来说,名人效应又占了此种情形的顺次排位第一。这么快我便得到了涉世未深,思虑不远的报应。

      我避他如蛇蝎的原因大致可以追溯到我离开落仙镇的第二日。

      那日也如今天这般,天气是晴好的,温度是极低的。

      我眯着眼打算以梦游状穿越一片秃了叶子的桃树林时,迎面招摇地晃悠过来一顶轿子,还不是一顶普通的轿子。谁会大白天在轿子外面坠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我心想,你大爷的,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人家“来抢我吧,请尽情地来抢我吧”!无奈我并不打算走打劫以壮己腰包的明骚路线,也不打算走半夜蒙面从天而降的暗骚路线。于是,无比感叹地继续做梦游状打算跟它来个擦肩而过。

      本是相安无事的路人甲乙丙丁,它尽管从我眼前招摇过,我尽管从它旁边梦游过,巧就巧在不知打哪来的风吹起轿帘,又巧就巧在我被阳光下那两颗晃得人想不看见都难的夜明珠魅惑,鬼使神差地扭着脖子回了个头。

      然后一声轰响,再然后我就被一不明物体给拽住了。我顿觉凄苦无比:鬼怪志异里没说白天梦游也能碰到鬼拉人啊!颤巍巍地回头,阿弥陀佛,这年头做鬼的也长这么风流,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立时闭眼嘴里不停,“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对方明显一愣:“你念的什么东西?”我抽空答他一句:“驱鬼的,你没听过啊?”“……”

      问完我自己先呆了一呆,身为一只鬼,他必然是没听过劳什子驱鬼经文的,可是身为一只鬼,怎地念了半天还不见动静。艳阳晃得我脑门一亮。我这是在假装梦游,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哦。这样想着,我往后略退了一小步,拉拉被他拽着的衣袖:“公子请自重!”

      我忽略了眼前的这位看起来脸色惨白,质地柔弱,但本质上他还是个男人。拽了两下没拽动,我只好抬眼瞪他。

      “少主……”随侍在侧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立在了他身后,轻声唤他。

      眸愈发地深沉,紧锁的眉头未有一丝变动。我依然直直地瞪他,用意识告诉他,请他高抬贵手,再不松手,我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女装就要被他扯破了。

      许是我的意识流太过强大,他终于肯放弃对袖子的执念,手指微松,手却还抬在半空,保持原来的姿势。我拉起被他拽过的衣袖,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还好还好,还没到破了的境地,不然我定是要他赔的。但考虑到明明是件旧衣服却被人赔了件新的有点不大厚道,所以我扯的时候并没有用全力,可见我是一个多么实在的厚道人。

      我心下无比感叹,然后美滋滋地转身,打算留一个华丽背影给那群不相干的人。我连摆个什么模样的背影都未在脑子里过一过,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耳边传来一抹温热:“阿兰,阿兰,你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我不知道他口中喊的是哪家姑娘的闺名,喊得到底是“阿兰”还是“阿岚”,我想问问他,我背着这么大一包袱,他又从背后抱着我,不觉得硌得慌吗?

      垂下头,他未束的发叠覆在我的发上,一动,便止不住地纠葛,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我本是要破口骂他的,可眼下这般情形却惹得我心头一动。于是,放软了语气告诉他说:“我不是阿兰,你认错人了吧。”

      抱着我的身子一顿,复又抱得更紧:“没关系,认错了也没关系,你就是我的阿兰。无妨无妨,你就是我的阿兰……”

      我这下确定了,我这是碰到了慕容华口中这世间最碰不得的两种人,合着我还是碰到了结合体,这跟一流的高手碰到了人剑合一的变态没什么两样。用情至痴又执念成狂。

      初时我询问慕容华如何辨别,他只说我看到时就晓得了,我那时傻傻地应了,竟没想过问他讨一些预防避忌的秘方来,以至于现下毫无预兆地碰到了,又一下子毫无逃脱的法子。

      我略略衡量了一下,觉得此时惟有顺从方得正道。由是,我糯着嗓子柔柔道:“那什么,你抱得我有些紧,你先松开好不好。”末了添一句,“我不会走的。”并费力地转动自己的手腕拍了拍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触手生凉。我心下念着早些脱离了他的魔爪,也不甚在意他的手怎会凉成那样。

      闻言他果然将手松开了,顺便还帮我把歪掉的包袱拉回原处。可见,如果他不曾得了情痴念执综合症,本该是个温柔似水的翩翩公子。但此时,他诚然是个雷同于失心疯的病人,我自该远着他,避着他。

      施施然退后一步:“我是阿兰,你又是打哪边冒出来的花花草草?”

      他呆了一呆,忽然山浅云浅地展颜笑了:“在下锦州离艮巽。”

      我眨眨眼拖了很长的一个哦音,往后退开几步,然后丢给他一句“原来你是八卦啊”,便卯足了劲往我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我打架的武功学得不怎么好,唯这逃命的功夫跟慕容华学了个十足十,这会儿又是为了奔命,自然将最大的潜力使了出来。

      明着我对这场转身就逃的闪逃是即兴为之,暗里我却是将大脑运了个飞快。对方加上轿夫才四个人,看神情,除非拉着我的人发号施令,他们也不会立时奔过来抓我,而即便他发出了号令,那也需通过大脑,再通过嘴巴,方能成事。

      我等的就是他愣神的这一刻,未料他竟愣了两次,前一刻我退后一步离他远些防着他忽然出手拉我,后一刻我眼看他似还未回过神,身体先一步作出了最佳的判断。

      “阿兰……”那一声唤似道不尽心中念想,连着岁月的沉积愈发地糜烂颓然。

      鬼使神差地,我在空中回了头。

      枝桠交错,隐约看到失了顶盖的轿子,那抹白色模糊成了一道孤寂的侧影。惟那垂在腰间的琉璃坠闪出异彩,隔了层层枝桠映入眼帘,恍惚了我的心神。也仅是一瞬,但因着前一瞬的晃神,方才被他拉扯过的衣袖堪堪被斜生的长枝勾住,又因着后一个脑中冒出的紧要的逃命念头,终于不负所望地刺啦一声断了袖。

      我一面哀叹出来得太欢愉太匆忙太得意忘形,错拿了慕容华理出来打算丢掉的一包袱小了的男装,以至于我这一身惟一的女装行头竟葬送于此,一面想起除了随身的一点钱财和从慕容华那里顺出来的一幅地图并一颗夜明珠,大部分都被忘在了原先的包袱里。这么悲惨的穷人岁月偏又遇到一个用情至痴执念成狂之人,心里顿时愤懑无比,直觉倒霉至斯全拜那个疯子所赐。于是悻悻地奔得飞快,以至于竟未注意到自己奔得是与自己将往的相反方向。

      由此看来,这个离艮巽果然是个碰不得,一碰就倒霉的人物。慕容华之言果然是至理名言,委实应该编一本著作,流芳百世。这一篇我都想好了,就这么写。

      若问华:情痴执狂之人何待之?华曰:汝惜命乎?惜之,且避他远他敬他,生生不见。若复不耻下问:不惜当何如?华曰:生死有命。此间的话其实可以这么大致地翻译过来:你都不要命了,你还磕巴那么多干啥,赶紧收拾收拾买瓶毒药买根绳子买把刀子,怎么死得快怎么来呗。

      我也很想寻个死得快的法子。听闻香绝夫人的香有些是可以死人的,身上的这条披帛不晓得牢不牢靠撑不撑得住我的体重,刀子么,房间里本就悬着一柄剑,死的方法是不用愁了。可转念一想,不说收了人家的银子这档子事,单是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睡了人家的,也该拿出点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的道道替人家多担待些。

      我正寻思说些什么话来答应他,门外却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都说香绝夫人很识得礼数,今日一见,香绝夫人果然很识得礼数!”

      我一听不高兴了,说得虽不是我,但现下我担的是香绝夫人的名头,放在往日,我定然连耳朵都不带一听的。

      端起桌上已然凉透的茶,作势浮了浮茶沫,扬声道:“我今日未见过阁下,亦未跟阁下说过半句话。想来是我昨夜入了阁下的梦,让阁下今日请随意进了我这院子。”

      顿了顿,“那我昨夜怎忘了知会阁下无论何时来,尽管进了我这寝房便是。教阁下于门外空等了这么久,着实是我的不是,还请阁下见谅。”正欲起身做个姿态,想起隔了一扇门,他也看不见,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摆弄茶盏。

      “错闯了夫人的院子,是在下的不是。”哦?还算是个会知错的人。那清冷的声音带了点诚恳之意,不似先前那般凌厉,字字带刀:“在下是受了故人之托,给姑娘送一件物什,顺便有句话要带给姑娘。”

      不晓得他为何前一刻唤我夫人,转瞬又唤我姑娘。莫不是他觉得我是因为他唤我夫人将我叫老了,我不高兴才刻薄地回答他的吗?那真是误会大了。虽然一般女人对年纪这等事很是在意,但我不是一般的女人,叫一声夫人在我看来跟叫我姑娘是一样的。我哦了一声,问他带了什么话来。

      “佛栾山上你亲手种的花开了,阿狐你且慢慢归来。”这本是句温柔的情话,用他那冰冰凉的语气道来并不失却原该有的耳边絮语的情长。

      “那物什?”

      “故人当初将此物交托于我时,曾交代务必交到姑娘手上。倘若姑娘今日有所不便,我自可将它带回去改日再来。”

      我有什么不便的,我唯一的不便就是你。我不能确定他若是看到会不会认出我来,但总归还是保险些好。

      略一思索,起身躲入内室,解开挽着的纱帐,确认外头看内里看不大真切,才坐在内室的木桌前扬声道:“阁下且进来吧。”

      门被骤然推开,外面的阳光落得一室光明。我瞅着地上的影子缓步移近,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看来见他这个决定有些失策。抬眸瞥见重重叠叠的紫色纱帐,心道他既看不清自己,自然也不会发疯。

      踟蹰间,那人已进了门,堪堪立在纱帐外。

      我强自定了定神,勉力扯了扯嘴角:“还请阁下见谅,近日有些不适,惹不得寒风。”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既是故人带来的东西,现下我又不好亲手去接,便请阁下将它置在这桌上,也算是了了承诺吧。”

      半晌无言,我奇怪地抬眼看他。自从他进了屋,我便垂了眸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尽量避开他的视线。甫一打量,我就在心中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谁说这家伙柔弱的,谁说这家伙疯了的!纱帐外的那人着了一身蓝衣,随身携一把佩剑,剑穗直垂到地面,华冠束发,端的是一派正气凌然的正经人士!

      忆起那日失了顶盖的轿子,分明就是他从内里打破的。也难怪香绝夫人会和花九锡一道避出门去,怕屋内人太多掩不住气息。可我心里早已对他有了初时的论断,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刚起感叹的头就被无情地打压了下去。大概这就是所说的第一印象定人一生。

      见他没有半点要将东西放下的动静,我思量着方才的一席话委实太像是说,你赶紧把东西放一放,打哪来回哪去吧。我既想到了这一层,自然也想到了应对的话:“阁下远道而来,不如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

      话音刚落,他却伸手往袖子里探。我心一惊,直觉他要摸出什么暗器。这要是被慕容华晓得,他必然会翻着白眼,被你看到的还能是暗器?明的不要太明哦!

      他往袖子里探了半天,探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冲我拱了拱手:“在下还有些私事要了,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等我反应转身就往门外大步行去,出去时还不忘甩一甩手。门掐着他迈出的最后一步应声关上。

      我侧耳听得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又再三确认了外面确实没人后,掀起重重纱帐走了出来。

      桌上放了一柄经年的铜镜,一看就很有年代很有故事的感觉。我拿在手里细细打量,既是经年的铜镜,竟还能这般光可鉴人。背面刻了繁复的花纹,连着手柄自成一系。镜子倒是好镜子,只是镜面边缘歪歪扭扭地描了两个字,“荼芜”。这显然不是工匠的落款,因为这字写得委实太丑了些,白白糟蹋了这柄原该传世的古镜。

      我扼腕叹了叹息,难为伯乐遇到了千里马,却发现千里马是个有隐疾的千里马,伯乐表示很感慨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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