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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横生买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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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的事,说白了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找另一群无聊的人做些升升胳膊动动腿的无聊运动。江湖中的艳闻,说白了也就是一群不想做肢体运动的人以自我为中心点无限圈入盟友寻求寂寞安慰的嘴上运动。庙堂之外,乡野之上,凡是跟艳字搭边的尤其深得人心。此之谓八卦的魅力。
从小到大,我没什么别的特长,只两件私以为天下无出其右,一是认错的时候能一针见血,认得是相当深刻有力;一是发呆的时候尚能分心记下旁人的言语动作,且从未有所疏漏。由是,个把时辰前被放鸽子的茶楼惨痛经历倒不是白挨的。
我虽对茶楼里说书的老人家颇多微词,但不得不承认他讲的故事还是蛮动听的。
传闻说香隐城的“香绝夫人”有三绝,一绝其香,二绝其酒,三绝其人。
本是一等一的美人,牵的因缘线自当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可她倒好,不晓得着了什么魔,偏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外野人芳心暗许,赶趟儿地往人家地盘上跑。谁知人家竟是一心向道的,看人都是人,天下皆善的主焉能懂得她的一番情意。檀香袅袅,他执了经卷,云淡风轻地看她答她,如待芸芸众生。在众人都猜测那人何时幡然醒悟,受了美人恩时,她却转身惊天动地地下嫁给了江南风家的三公子。世人皆知,风家的三公子风青玄是个病秧子。说是在那电光火石间,美人匆匆下嫁的缘由,无非是风三公子立于紫藤花下,回眸一瞬的柔弱感激发了她的母性情怀。
天下情缘大抵都有一幕雷人的开始。其间曲折倒千真万确不可尽言,平白引了旁人的一番唏嘘感叹。
眼下,艳闻里的女主角就坐在我对面,缓缓垂了眼,笑意盈盈。
“香绝夫人?呵,太久没听到有人这般称呼我,倒险些教我忘了。”她敛敛衣袖,侧头看来,狐样的双眸波光流转,饶是我也甘愿一步陷入痴了去。
我冲她眨眨眼睛,道:“姐姐用过晚膳了?”
她摇摇头:“尚未。”
“啊,这样么……姐姐,花九锡他饿了……”
被我戳着的花九锡闻言一把拉住我的手,眼里满是喜悦:“哇,果然是兄弟!我饿了你都知道!方才出门本就是要去‘第一楼’打点些食斋的,这不是刚开门就看到你了嘛……”
“是啊是啊,那你还不快去!”
“你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
“我怕黑。”
“……”
与美人一同用膳就是能增长食欲,看看就食指大动。果然是秀色可餐!
席间,美人像刚想起来似得特俗套地问我打哪来往哪去。不等我答,花大少爷就咬着一块鸡肉口齿清晰地比划道:“香姑娘,他是,嗯……宫里来的。”
如果嘴里塞很多东西还能讲得清话算特长的话,那可真真是个吃遍江湖都不怕的特长。
“哦?”美人秀眉一挑,直直向我看来,但笑不语。
我心知她定是识出了我的女儿身,却不当着花九锡的面道破。
“去哪么?”他咬着鸡肉的嘴一顿,用手肘碰了碰我,“诶,你是要干啥去啊?”说完还不忘吐出一块鸡骨头。
去哪?将口中的一颗蜜豆咽下,才缓缓道:“听闻花落要演最后一场戏,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他演戏,觉得可惜,想去看一看听一听。”
说话间,对面的美人瞥了眼花九锡,复又掂起酒盏抿了一抿,待我说完,方接口道:“既是去看花落的戏,眼下这光景未免太早了些吧?”
是早太多了。我本就不是打了去看他演戏的一门心思,充其量算来也只得个顺道。我装傻充愣地打哈哈:“啊?是么,好像是诶……无妨无妨,出来到处走走也好的。反正,反正请假了么。”
“既不急着这两天,小若可愿帮姐姐一个忙?”
正埋头对付酱肘子的花九锡忙抬头,嘴巴一咧,露出沾满酱汁的牙:“啊?香姑娘这个主意倒不错。”说完又猛啃了几口,直吃得满嘴油腻。
我嫌弃地摇摇头,你是有多饿啊,不就我午时多吃了你几个肉饺子么?咂咂嘴巴:“姐姐客气了,有什么用得着小若的,您说!”
“帮这个忙,小若想要什么样的回报呢?”她不答反问。
继续咂咂嘴巴:“不用那么麻烦,三百铢就可以了。”
本垂着的眸蓦地看来,眼底满是欣赏之色:“九锡,你果真寻了一个妙人!”
我就着勺子啜了一口汤。
世间能用银两解决的事,即是买卖。
而买卖你情我愿,事成两讫,各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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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香绝夫人便早早地遣了花九锡去置办三人的茶点,顺手拖着依然迷瞪瞪的我进了她的房内。
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尽管我深晓得这是笔买卖,还是无端飞来的买卖,但诚然我不仅吃了她的,拿了她的,还睡了她的,如此看来,这笔买卖还是存在着不公平待遇。无论怎么算,她都是亏的。我想做生意的人该有做生意的操守,所以乖乖坐定任她摆弄。
中间偶尔神游回来答她两句或者问她两句。
“姐姐,你怎地还待在这香隐城?”
“嗯?”她拿了支玉质的簪子正往我头上比划,“为何还在这香隐城吗?”想着终于找到个合适的地方簪上。“妹妹自是晓得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往我身后退开一步,扶了我的发髻,边看镜中整体的效果边道:“香隐城因着香绝夫人的名头,大凡女子均喜在院中遍植紫藤花,用香品酒之风又盛行。我在此处反而显得寻常。”
“哦,原来如此。”
其实我有满腹的疑问。
譬如,你明明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怎地就甘心隐在此处?譬如,你既在此处,那你的夫君呢?再譬如,阿弥陀佛,谁教的你将杀伐的剑摆在普渡的佛前?……所有的疑问都被我绕化在指间的发丝。
慕容华说过,天底下的每个人都有过往,强求得来的隐私,无非是让一个人将结了疤的心伤再一点点连肉扯开。我想伤疤无意中被碰落已是皱眉落泪,若是眼睁睁地任别人撕开那该要怎么疼痛难当,更遑论是自己亲手扯开了。
由是,我默了一默。
又过了半晌,听得梳子搁在桌上的声响。我昏沉沉地抬头,终于好了么,原来做女人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情。
镜中人,额际淡扫梨花妆,斜玉两三,绾得是时下寻常的妇人髻。本是二八年华,却偏生做了成熟打扮,抬眸之间,灵气波动,竟也能显出几分气韵。
我一贯晓得自己长得不赖。总角之时就凭着这张脸勾搭街头糖店的小少爷骗麦芽糖吃。那少爷奶着声音,咬着手指头说,若若,你长得真好看,比勾栏院的牡丹姑娘还好看。那时候,我正嘴里含着蜜糖,一脸幸福美满地点了点头。若那会儿我晓得勾栏院是个什么东西,我定然是要把嘴里的糖甩在他脸上,你才长得比勾栏院里的姑娘好看,你祖宗十八代都比勾栏院里的姑娘好看!
后来我把这事跟慕容华说叨了一番,他诧异地道,你竟不晓得那是打小有眼疾的主么?我深受打击,着实萎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无意中晓得那小爷自小健康茁壮连点感冒发烧也是少有,才省得又着了慕容华的道。
再转念一想,我无论怎么长也定然是比不过慕容华的,在他眼里兴许全天下只有他是顶好看的,但像我长成这样的还能在他眼皮底下得瑟这么多年,本质上,我的长相还是能入眼的。如此想来,心下也就释然了。
瞪着镜中尤有些陌生的模样,我是晓得自己长得好看的,可是不晓得打扮起来是这么的……风韵犹存。咳,确实是,风韵犹存呢!
身后人将手一拍:“成了!”那确然是看到自己亲手打扮出来的成果的欣喜语气。“妹妹这番打扮倒让我想起了一人。”
我疑惑:“谁?”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说我跟谁长得像的。
她沉吟道:“我与之齐名的舞艳。”
“我们长得很像吗?”
“相貌倒是其次,惟这眉眼间的气韵……”
“那她跟姐姐一般年纪?”
“你竟是未曾听说过她的吗?”
我怎么会听说过呢,我是打从民风淳朴的落仙镇出来的单单纯纯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听说过呢?最多也只晓得“北赏舞艳,南饮香绝”这么句让人乍一看好像明白,再一看什么玩意儿的大白话。再者说了,香隐城有排外的嫌疑,不然它茶馆里今日就该说道说道“北赏舞艳”是怎么个赏法,“舞艳”是个人名呢,还是个倒置的名词呢?她又有什么爱恨情仇,现在在哪里发财呢?
见我无言,香绝夫人接着说:“她比我大了一轮,算起来,至今我统共才见过她三次。但足以让我铭记了。与她齐名,是我高攀了。”说完叹了叹息。
我继续沉默,跟一个有名的人物谈论另一个有名的人物,这另一个有名的人物又恰好是这个有名的人物崇拜的偶像,我又恰好被这个有名的人物看到且说与她的偶像有诸多相似。
本质上我是不大高兴的,世上的女人都觉得自己该是独一无二的,最忌被人拿作比较。无奈此人的名头如此之大,我有幸打扮起来肖像她,说明我还是有成为名人的潜质的。而我本来是要努力打扮成我身后这位,未料竟变成了她的偶像,那她着实是该要叹息再叹息的。
香绝夫人感叹了一番,突又发声问道:“差点忘了问妹妹的演技如何?”
余光瞥见门边光线一暗,我回头冲着她眨眨眼,容颜一沉,凛声喝道:“九锡,怎地去了这么些时候!”
门外的人显然顿了一顿,复又晃着食篮行来:“哇,香姑娘,你是没瞧见啊!今儿不晓得怎么了,‘第一楼’那人多的哇!我好不容易才……”他吊儿郎当地进了屋,看到我们时后面“买到的”三字小声得几乎听不大见。
他似乎不敢置信地提着食篮就奔过来,在我身侧站定,打量了半晌,咬着手指愣愣地问道:“宫里的公公都能变成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子么?”
我很无辜地回答说:“不能。”
他歪头继续愣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傻。
我心里的白眼还没翻完,背后的美人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其实,本质上,她是个很爱笑的女子吧。
花九锡好像才想起来还有香绝夫人在这回事,余光往我身后挪了挪,“香姑娘,你刚才骂我去久了,我不是故意的。”
香绝夫人又是噗嗤一笑,理理鬓边的乱发,对着镜中的我颔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