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付东风飘零去：千万情怨》菡陶

2、天山

　　天山，在这个连接着天外天与下界的唯一的山脉间，草木繁盛中年不衰。七色菩提细长的树叶随着日光强弱在一日间变换着七种不同的颜色。荷香槐碧绿和粉红相间的树干借着山间清凉的微风飘散着阵阵幽香。幽兰草藏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在夜间发出点点蓝光给迷途的路人照亮。山腰处环绕着下界人类无法穿过的乳白色云雾，绛紫的紫罗和纯白的白葫开遍了云雾往上的大片土地。这片绛紫和纯白缠绕的土地便是我们蛇族居住了整整九代的地方。
　　那时，蛇所代表的不是贴地爬行的动物而是让我们无比骄傲的姓氏。蛇族，一个拥有着最古老，最高贵血统的神族，世世代代沿袭着绝美惊世的容貌，守护着天山下千千万万的生灵。
　　每当我抬起头，仰望着天山的尽头，想象着天外天上的美好与繁华，一种莫名的冲动往往涌上心头。这种冲动寄托着蛇族的本能，一种回归的欲望。
　　“异，我们是神族，为什么不住在天外天上而是住在这座山里？”
　　第一次有人将这个萦绕在我们心中已久的困惑提出来的时候，我们的抚母异用那她双温柔而美丽的眸子看向远方，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无尽的依恋和难以启齿的苦楚。
　　“那是一段纠缠了千万年的误会。”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听她口中那个纠缠了千年的“误会”。
　　抚母异用她那轻柔、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来：“一千万年前，人界大旱。河道干涸，草木枯黄，下界的人类尸横遍野，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死亡的气息。守护下界的蛇女动了恻隐之心，借助蛇女神识的力量打通了天山，开出曲渠，将天外天上碧湖的湖水引下了人界。天山被打通，人类得以生存，然而下界的污浊瘴气也借由曲渠找到了通向天外天的途径。包含着一切罪恶根源的人类瘴气对于天外天上的神来说不只是令人厌恶的臭气，而且还包含着威胁生命的毒素。帝君大怒，命令蛇女截断通向下界的水源。截断水源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灭亡，因此蛇女违抗了帝君的命令。而她所付出的代价是整个蛇族的放逐。自从蛇族被赶出天外天，我们在这天山上已经生活了整整九代。按照下界人类的算法那是漫长的九千万年。”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雪依在抚母异的怀里，眨动着碧绿明媚的眼睛问道。她的美吸引着每一双眼睛。我们都继承了祖辈的绝美容貌，然而她的美丽又超过了我们所有人。我常常无法从她似乎闪着光的脸庞上移开我的视线。
　　抚母异轻抚她的脸颊，道：“等到下界的人类愿意重新回到蛇族的统治。或是等到我们的蛇女愿意向帝君承认自己对于人类的拯救是一个错误，并将曲渠封住让下界人灭亡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
　　“‘拯救’为什么会是错误？天外天上的神难道不应该有一颗宽大博爱的心吗？”荒蹙眉反驳。
　　异对着荒微微一笑：“是的，那不是一个错误。蛇族的放逐只是一个误会。只是这个误会太过深刻牵扯进了太多人的利益，所以我们必须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蛇女的宿命，也是整个蛇族的宿命。这个宿命因为蛇女肩负着的沉重使命改变了我们原本美好的生活。”
　　“重新回到我们的家乡。就是要让下界的人类回归神族的统治。”我喃喃地切切私语着。那时的我对于下界的人类没有一点了解，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模样。但我想让他们回归蛇族的统治一定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否则，我们也不会被困在天山上九百多万年。
　　我的切切私语大概是被抚母听见了。她看向我，温柔的眸子送来暖暖的笑意。却被我不动声色地躲开。
　　她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里透着似乎沉淀了千万年的智慧与对天地万物深刻而博大的同情，还有对于我的深切期望。我不喜欢她对于我有任何期望，因为我只会让她失望。
　　“你们之中必将有一人成为下一任的蛇女，继续带领我们的族人承接这份宿命，带领蛇族重新回到我们的家乡。”抚母继续说道，她的声音激动而高亢。仿佛成功近在眼前。
　　这番话让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了兴奋的红光。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并不了解肩负着的使命是一份沉重的负担，她们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认可和与众不同。而我从来不曾奢望自己会同这样的骄傲牵扯上半分的关系。我赤红色的眼眸注定了我在崇尚绿色的蛇族是一个异类。
　　可在抚母的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孩子，是整个蛇族的希望。然而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蛇族的希望从来只是雪一人而已。她完美的容颜奠定了她高人一等的地位，是蛇女的身份对于她明确的认可。
　　当天山下的晚霞透过层层乳白色的云雾出现在我们脚下。我和荒坐在七色菩提强壮的枝杈上看着林间成群的花胡鸟因着晚霞的带来的最后余温欢快地飞舞。
　　十四万年前，抚母将刚刚出生的我接来天山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我躺在她温软的怀中，睁着大眼睛看着一只只花胡鸟从我眼前飞过。接着，我便看见了荒明目皓齿的笑脸。从此在我的记忆中，荒和抚母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和荒在天山上度过了十万年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四万年前和我同年出生的雪和其他女孩子们的到来。
　　“荒，你说天外天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我从回忆中跳了出来，昂着头看向那个被层层云雾遮蔽的地方。
　　“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不然，每一代的蛇女也不会心心念念地想要带着我们的族人回去。”
　　“抚母说要等到下界人类完全服从于蛇族统治的时候我们才能够回去。人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神族的存在吗？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存在？”
　　荒只比我大三万岁，可是她的智力连抚母都自叹不如。有在她身边，我就会像一直花胡鸟一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这几年，她的眼睛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变得可以洞察一切。但是，我感觉到她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渐渐变得阴沉。这种阴沉气息大抵源自于通晓是非的沉重感。
　　“我想他们只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去体会神族的存在，或许他们都太自大，认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荒淡淡地回答道。
　　“荒，等雪成为了蛇女就会把我赶出天山顶。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会去看我吗？我会想你的。”
　　荒过了许久方才说：“外表不是选择蛇女的唯一标准。更何况，那样一个心胸狭隘、工于心计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蛇女。”
　　荒对于雪的评价从来不留情面。我轻轻笑了笑没有作声。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好像雪注定的要成为蛇族的蛇女，而我注定要长着一副赤红色的令人厌恶的眼睛。
　　我想起了四万年前，雪和其他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情景。我跌坐在泥沼中被她们用石子砸得浑身是血。她们一声声稚嫩却怨毒的咒骂声几乎将我淹没。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赤红色的眼睛原来是这么令人讨厌的存在。
　　她们说：
　　“我爹说红色是妖魔的象征，你不是蛇族，你是妖怪。”
　　“你这样的怪物，根本不配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娘说，红色的眼睛会给整个蛇族带来灾难。砸死你，砸死你。”
　　我蜷缩在泥巴里，一边哭，一边听她们口口声声说着的爹娘。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爹娘。但是，我想爹娘应该是可以教会我很多东西的人。我想如果我有爹娘，或许就会知道红色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颜色，或许我便会懂得要将自己藏好不被发现，而不是傻乎乎地冲到她们面前想和她们一起玩儿。
　　“你们在干什么？停下来！”我仰起头看见怒气冲冲的荒地将我护在了身下。她扶起我，怒道：“你们是有可能成为蛇女的人，却心胸狭隘欺负自己的同伴，不觉得可耻吗？！”
　　荒站在那里义正言辞，当时她也只是一个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雪缓缓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微笑。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用石头砸我的人，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脸上一直挂着那样的微笑。雪走过来，靠在我的耳边用稚嫩却充满嫉妒的声音轻声道：“为什么抚母和荒都对你这么好呢！”她的话让我觉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对我好，让我觉得是我抢了她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将我扶起，走到荒的面前说：“她们只是和絮闹着玩的，干嘛当真呢。我们一起去后山看荷香花吧。”
　　雪的睫毛在阳光中忽闪忽闪的，我看的有些恍惚，呆头呆脑地就要跟着她走。对于美丽的人我没有任何抵抗力。我近乎痴狂地喜欢任何美丽的人和物，这种性格与生俱来，甚至可以让我忘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荒却一把拉住了我：“絮，我们回去清理伤口。”
　　可是，这件事便被抚母知道了。作为惩罚抚母剪掉了她们的头发，送去下界做救命的良药。那天，雪握着一缕头发，一边哭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等我做了蛇女，一定要把你赶下天山顶！”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她们把对我的憎恨用另外一种方式发泄出来。她们开始排挤我、戏弄我，让我成为了天山顶的异类。
　　“絮，帮我去山洞里摘一些幽兰草。”
　　“好的。”
　　当我满身泥土地回来，得到的不是感激而是不满和埋怨。
　　“这么慢，幽兰草已经枯萎了。”
　　然后她们将我辛苦摘下的幽兰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絮，我喜欢抚母给你那件新裙，和我的换吧。”假装的可怜神色和诡谲的目光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很不协调。
　　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好。”
　　她拿走我的衣群，将她那条穿破的旧裙扔在我的身上，然后心满意足的走开。
　　对于这些，我从来不会抱怨，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开始讨厌这双红色的眼睛。我的忍让迫使我伪装出一副良善的面孔，试图迁就所有人，讨好所有人。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减少他们对于我可能产生的不满情绪，而这样的不满往往牵扯进我的双眼，使得我双眼的颜色成为他们苛责我最为名正言顺的理由。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我无从选择。因为这是我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
　　可是，周旋多了总是会累。
　　“荒，我想离开这里。”我望着山间浓白的雾气，想象着下界或许宽容的生活。
　　“为什么？”荒握住我的手，她手掌间传来的阵阵温暖是我对于天山唯一的眷恋。
　　“因为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异类，偏偏要顶着蛇女继任者的光环。我不想再忍受她们的嘲弄，不想再对自己生出与日俱增的厌恶，不想再面对别人的失望。或许下界的平凡才应该是我所追寻的安稳。”
　　“即便是天外天上的帝君也不曾规定蛇族人眼睛的颜色。而在我看来你那双赤红色的眼眸非常漂亮。即使是别人有心或无意的中伤并不会让这双明亮的眼睛减少丝毫的光泽。”
　　“荒，你有着和抚母一样的爱心。可是如今，这样的爱心也已经不能抵抗我想要逃避的心情。你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煎熬。”
　　“絮，你必须要知道，在乎你的人并非如你所想一般的脆弱。你的逃避保护不了你自己，同时也会给我们带来伤害。你要做的是面对。接受你自己，接受你所在的世界。并且我相信，你有能力去改变它。”
　　荒将我搂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发，均匀的呼吸从头顶传来，温润潮湿。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脚下的世界慢慢地迎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