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付东风飘零去：千万情怨》菡陶

3、一眼万年 相遇莫离

　　后山，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花胡鸟被她的兄弟姐妹挤出了鸟巢摔落地面，凄苦哀嚎。我走过去弯下腰将它捧在手心，毛茸茸的小球在我掌心瑟瑟发抖。这个小家伙和我有着相似的遭遇，让我生出格外的同情与怜惜。
　　“你又是为什么被挤了出来？是因为暗黄的毛色还是孱弱的身体？”
　　“它应该只是没有站稳，摔了下来。”身后，抚母异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抚母摸了摸我掌中的小花胡，轻轻抬了抬手，小花胡便借着她的灵力将回到了巢里。
　　“花胡鸟生来羸弱，虽然有老鸟百般照顾可是存活的几率却很低。可是那些看似弱小的幼鸟往往能够坚持到最后。”
　　“为什么？”
　　“因为她们是不一样的。”抚母轻抚着我的头发微微笑着说道。
　　“怎么不一样？”
　　“因为弱小和与众不同会让它们变得更坚强。”抚母话像是一个谜。
　　她伸出手轻轻一挥，方才被送回巢穴的小花胡竟然丰满了羽翼展翅在天山的雾气间翱翔，声声啼鸣分外骄傲，华丽的羽毛反射出五彩的霞光，美丽非凡。
　　我看着那只花胡，幽幽地开口问道：“抚母，为什么红色意味着灾难？”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这个问题。即使我知道无论答案如何，我心中的伤痛不会减少分毫，我却还是问了。
　　抚母用那只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脑，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九代之前的蛇女为了拯救人类造成了整个蛇族的放逐？”
　　我点点头。
　　“她的名字叫赤，因为她有着一双红色的眼睛。而你，恰巧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
　　我的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抚母。泪水不停地往外流。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受了委屈。他们排挤我甚至不因为我的本身，而是来自于对于另一个毫不相关者的迁怒。可是，人总是奇怪的。因为可以委屈，所以有了安慰。
　　抚母将我搂入怀中，轻拍着我的背说道：“絮，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对吗？”
　　我拼命的点头。那时的我比任何人都坚定的认为我和她是不一样的。可是，红色似乎是灾难的烙印，注定了某些事情始终是会发生。
　　“絮，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善良可以保护你的心。可是，只有坚强才能保护你的灵魂，才能保护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坚强，真正的坚强。”
　　“什么是真正的坚强？”我抽抽啼啼地问。
　　“真正的坚强是心痛时可以不悲伤，悲伤时可以不憎恨，憎恨时可以不癫狂。”
　　异说完轻拍我的肩膀，纵身飞向天山的顶端。我望着空中那只盘旋着的花胡鸟，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美好而奇妙的世界。
　　“心痛时不悲伤，悲伤时不憎恨，憎恨时不癫狂。”我默念着这三句话，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然而，直至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始终没有真正明白这三句话的含义。更可笑的是，我这一生恰恰是因心痛而悲伤，因悲伤而憎恨，因憎恨而癫狂。
　　我坐在那棵七色菩提树下，看着那只花胡鸟盘旋于乳白色的云雾之中。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头顶传来。我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黑色长袍的男子立于树梢之上。他青丝飞散，肌肤胜雪，长眉凌厉，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扬，鼻梁挺直，唇色宛如盛开的凤仙，像是从天外天误落天山的仙人一般。他长笛横举，天籁之音从他的唇齿间悠悠然而出，听不出任何情感，却深入人心。我看得入了迷，仰着脸像一个痴子。他的余光轻轻扫过我的脸颊，在我的眉眼间微微停留了数秒，放下了长笛。花胡鸟飞落在他肩头，他侧脸对着它微微一笑，笑容淹没了整个天地。对于美丽的人，我从无招架之力。
　　“这只花胡生长太快，戾气太重了。”那人看向我说道，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你的笛声可以除去它的戾气？”
　　“你很聪明。”他露齿一笑，算是对我的褒奖。接着，他轻点树枝带着那只花胡飘然而去。
　　“你是谁？”我的喊声在山谷中回响。伴着他踏过的树枝上簌簌而落的七色菩提，只有香气，没有回应。
　　青黑色的长袍和泼墨似的长发融为一体，渐渐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他的美本应妖娆，却因为刚毅和冷漠的气质变得不可触犯。我记下了他的模样，也记下了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更记下了他沁人心脾的笛声。原来一眼万年，便是如此。
　　荷香槐开花的时候，是蛇族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我们穿上华丽的服饰，站在天山的顶端起舞歌唱。荷香槐的花香借由我们的歌声送往下界，赐予下界人类神族的庇护和恩泽。
　　现任的蛇女藿身着青绿色的华服站在荷香槐的树顶起舞，妖娆身姿翩若惊鸿。林中的百鸟在她周身旋绕，她脚下荷香槐的花瓣片片飘落，洒向人间。
　　“雪，如果你是下一任蛇女，跳起舞来一定比她美。”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雪微微一笑：“下一任的蛇女可不一定是我。”眼角却分明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有人窃笑道：“不是你，难不成是絮？就她那双眼睛，只怕吓得槐树不敢开花了。”
　　周围窃笑声四起。雪向我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转脸却说：“红色的眼睛也挺漂亮。”
　　我苦笑着听完她们的对话，面色如常，心却还是揪了起来。
　　荒紧紧握住我的手，掌间的温暖传入心底，我朝她微微一笑，却看见她含怒的双眸。爱憎分明是她的天性，却是我所不敢奢望的。她拥有我所希望的，却无法拥有的。她是梦中的自己，这或许便是我依赖她却也想保护她的原因。
　　藿一曲舞罢，飘下树来立在我们面前。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可她却美艳依旧。她澄澈的双眸，透着少女般的天真和任性。或许是因为荒的费心保护，让她始终可以不谙世事。
　　藿缓缓地走向雪，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带着三分嫉妒地说：“这孩子可真美。”
　　抚母异走到她身侧回道：“是的。雪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她向来是最公道的。
　　藿毫不掩饰内心的不甘：“她应该就是下一任的蛇女罢。”
　　“藿，美丽不是选择蛇女的唯一标准。”
　　藿轻笑：“是么？当年你也是这么对我说。可是，结果蛇女神识还是选择了我。难道，那时我不是最美的吗？”眼中的骄傲像极了那只带着戾气的花胡鸟。
　　抚母异轻轻摇头，不愿再与她争辩。
　　藿的脸慢慢逼近雪，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蛇族有一百万年的寿命，你想做蛇女，还早得很！”语气像极了赌气的孩子。
　　雪没有看她，眼角下垂看不出半点情绪。
　　忽然藿又转身向我走来，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放声笑道：“蛇族居然有红色的眼睛。稀奇，真稀奇。会不会是鬼族混进来的妖怪？或者你才是下一任的蛇女，带着整个蛇族走向灭亡。”
　　异微怒：“藿！无论是她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都是蛇族最宝贵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藿嘴角轻扬，不屑地一笑便转身走开。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嘴角仍然挂着一丝笑意。面对如此肆无忌惮的羞辱，我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却不能就此认输。
　　藿斜眼看我一看，撅着嘴满不在乎地走开。尖酸刻薄的窃窃私语和嘲笑声传进我的耳里，是一根根尖针。抚母异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絮，坚强些。”说完便寻藿而去。我用力点了点头。泪水却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荒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委屈地蒙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荒蹲下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却想发了疯一般向山下冲去。身后荒的呼喊声越来越远。天山上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人界或许是我能够生存的地方。交错的枝杈刺破我的衣服，划伤我的皮肤，我连滚带爬，忘记了疼痛只有离开的决心。不知跑了多久，只记得缠绕山腰的那团云雾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接着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土黄色的雾气刺得我眼泪直流。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却被来人抓住了一只胳膊。
　　那人不由分说将我打横抱起，脚下轻轻一蹬毫不费力地飞离了地面，轻而易举地让我们摆脱了雾气的围绕。
　　“下面是人界的瘴气，你这样下去必死无疑。”语气里带着宠溺和些许的埋怨。他轻轻将我放下地。
　　眼前的少年一身玄色长袍，生着一副蛇族特有的俊美容颜，笑容如阳光般散着温暖，带着熟悉的气息。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墨黎，我叫墨黎。”少年笑着拉起我的手向天上顶端飞去：“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哥哥？”
　　“嗯，我是你的亲哥哥。你一出生便被人抱走，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你的妹妹？”
　　墨黎飞落地面，双手抚上我的眼角，直视我的眼睛，眼里透着的怜爱深切火热，却又不似抚母看我时的神情。
　　他说：“你一出生便是用这双凤仙花般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时的我虽然只有六万岁却觉得你的眼睛是世间最美的东西。也正是因为你这双赤红色的眼睛让我找到了你。”
　　我猛地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双眼睛是不详的象征，是家族乃至整个蛇族的耻辱······”
　　“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墨黎紧皱双眉问道，他的眼神中透着凛冽地寒光，让我不敢说话。
　　墨黎伸手将我的脸转向他一字一句地说：“絮，你要记住，你的眼睛是喜悦的象征。”
　　“喜悦的象征？”我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是的。你出生的时候我们父亲曾经这么说过。红色是美丽的，是喜悦的象征。”
　　“爹娘没有嫌弃过我？那么他们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过了好长时间墨黎才悲伤地说：“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父母对我来说只是模糊的概念，可是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却想被人捅了一刀一样的疼。我想这大概就是抚母所说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絮，如果他们在世一定会很疼你的。”墨黎挤出一个笑容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被人宽恕，第一次不再为了眼睛的颜色憎恨自己，第一次让我受尽委屈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
　　我紧紧抱住他，感受从他身上传来的被称作是亲情的温暖，他的出现让我知道我有疼爱自己的爹娘，有爱护自己的哥哥。在这个世上我不再是无依无靠，不再是孤苦伶仃。我有了亲人，有了存在的理由。
　　“哥哥，带我走好吗？”
　　“你想去哪里？”
　　“离开这里，哪怕是人界。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絮，再过几万年等我便得足够强大，足够保护你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走。”
　　“怎么样才能变得强大？”
　　“天山顶端的圣冀营是一个可以让我变得足够强大的地方。那年，我们的父母刚刚离世。我尚年幼，无力保护你。你的抚母将你接来这天山顶，我为了能留在你身边便去了同在天上顶的圣冀营。谁料想，圣冀营内管理严格，未成年者不得出营半步。所以，这些年来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见面。今日我刚刚成年便急着出来找你，竟看见你连滚带爬地往人界跑去。”墨黎顿了顿又道：“你放心，等哥哥过些日子通过了考核，我便申请退出圣冀营，带着你远走高飞。”墨黎的眼中闪着亮光，尚且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坚定的眼神让我忘记了他此时还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让我觉得他就是我一生的依靠。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心中却重新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