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茨海默》王嘎嘎

6、世上唯你而已

　　连夜赶回家，她已入睡。睡眠中带着浅浅鼾声，偶有梦靥，听不请到底囔些什么。

　　房间燥热，破旧的电风扇摇晃着布满灰尘的白色外壳，我脱掉衣服剩下内衣裤，简单梳洗后，走到床边，把被单掖至她的胸口。她被我的动作吵醒，翻了个身，睁开眼，睡眼惺忪。

　　“刚回来？”声音沙哑，扶起身子要坐起。

　　“嗯。”我在心底打着草稿，该如何为我这晚归做个解释。

　　“回来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果然！我笑笑，“就是些高中同学出去聚聚。”

　　她眼里似有怀疑，却没再细致问下去，“以后晚归记得打电话回来，大晚上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出了事怎么办！”

　　“妈！我这么大个人了，懂的保护自己。”说着爬上床。她突然靠近，在我身上嗅了嗅说，“满身酒味，喝酒了？”

　　糟糕！竟然忘了喝酒这回事。“哦，喝了，大家在一块挺高兴的，在场的女孩子都喝了，我不喝说不过去。没多喝，就一小杯啤酒。”

　　“女孩子要懂的保护自己，喝酒容易出事！以后不要喝酒知道吗。”

　　“哦。”我抱着她柔软的身子，闻着她全身散发的廉价沐浴露味儿，在她如海藻浓密的长发中，心思漂浮。

　　一个月前，她告诉我想谈段恋爱。

　　“那个男人对我很好，每天准时送一束玫瑰花，他说想好好照顾我。他还挺有钱，是一个公司的老总，长相很有福气，看起来正派又诚恳。大家都羡慕我，我说要好好考虑考虑。”

　　“如果我爸还活着，肯定会打折他的腿！”我很愤怒，为她另结新欢。

　　“昔昔……”每次一提起父亲，她总是满脸恐慌，渐而无奈。早两年我还会时刻提醒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爸？她的痛苦溢于言表，我总是日复一日借用父亲的名义折磨她，只为能彻底禁锢她的心。在这世上，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对她而言，白昔的存在，是唯一也是不可复制。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生命为爱而生为爱而亡，她固然曾经深爱过我的父亲，只是缘分太浅，未携手到老，一方便命丧黄泉。我承认自私，但不至于无理取闹，若不是她看男人的眼光太过差劲，每每找的男人比地痞流氓好不到哪里去，为爱付出，到头来受伤的却是她自己。是不是我们之间的表达出现了问题，我是她的女儿，我的担忧心疼，她很难能够理解。

　　有些往事，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老鼠屎，足以摧毁一锅白粥。我的人生曾经充满憧憬，轨迹单纯，无非大学毕业，找份稳定工作，多赚些钱，养活我们母女俩。这一切拜她所赐，轨迹急剧偏离，我是坐在列车上独自远足的唯一乘客，带着彷徨悲痛的伤口，在颠簸盘桓中，只能自暴自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救赎我这副肮脏不洁的身体？

　　我从未对她提及，只愿默默承受。她是旅程中唯一的目的地，只要站在远方朝我招手，便能轻易化解所有不堪和苦楚。

　　“好吧，要是喜欢无需跟我说，你自己做主。”已经成年的我，比前几年要成熟不少，母亲的人生不需我过多插足。况且她性格倔强，我的话只是建议，起不到命令的作用。她征询，无非想得到我的认可。

　　翌日与她逛街，在橱窗上看到一件红色真丝连衣长裙，穿在塑胶模特身上，质地在阳光下发出诱惑光泽，吸引无数行人目光。她突然停住脚步，盯着橱窗，眼神眷恋。

　　“要不要进去试一试？”

　　她见我猜透心思，略微窘迫，“又买不起。”

　　“就试一试。”

　　她很犹豫，在门口徘徊，从店里走出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眼神嘲弄的瞟了我们一眼，她拉着我的手，匆匆离开，直到百米外，才放慢脚步。穷困让自尊心作祟的我们羞于接受嘲笑。最后我们逛了商贸城，那种廉价服装批发地。她买了件质地粗糙的裙子，在店里不耐其烦试了一件又一件，在店主即将发火前离开那里。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固然也喜欢打扮，只是囊中羞涩的我们，全身上下少不了一股廉价味。好在气质尚佳，风韵犹存，皮肤白皙，弹性依旧。这样美丽的母亲源源不断吸引男人的瞩目，一点也不足以为奇。

　　愿能多赚些钱，送她一件稍显档次的衣服，她这样的气质就该配上华美的裙，质地良好的布料包裹住她的皮肤，精细的剪裁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光想想，就没来由幸福。

　　两天后她便接受那个男人。她如实告诉他有个女儿。

　　那个男人表现不介意。并且要求两人搬到他的高档住宅。我盯着母亲收拾包裹纤细的背，她哼着歌谣，显然心情大好。我默默盯她良久，问，“真的这么高兴？”

　　“嗯？”她停下手头动作回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要出去走走，趿拉着拖鞋，一身便装在街上乱晃。我知道自己肯定在生气，心情像水草，浮在水面不知所措。很快蔓藤延伸到心底角角落落，枝繁叶茂，肆意而长。我不恨她，只怪自己，骨肉至亲竟比不上虚情假意的男人！

　　我认定那个男人虚情假意，花一个月时间放在送花上，可见这个男人表达爱情的方式多浮夸。
　　她让我一起见见那个男人，我多加推辞。我说过不对母亲的人生过多干涉，但她的新恋情着实让我伤心，父亲在她心目中的份量，是不是与日剧减？如果有一天，母亲嫁作他人妇，身为未亡人和已亡人婚姻结晶的我，该何去何从？

　　即便不放心我，她还是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出租屋只剩下我一个。难免寂寞，也有好处，比如晚归，没有她的监督，无需千方百计说谎。

　　我们之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她满身伤痕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