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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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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一定会记恨你没有让他跟从。”城门大开,云沧使者骑马行在前边,两人在后闲庭信步,容雯打趣似地说。
“要是我真不能回来,需他主持大局。现在城中只有他对局势最为了解”,圳宣笑笑,“我倒是担心,他会记恨我,点你随行。”
“他若担心我的生死,也不会坐视别人将我召入宴龙军。”容雯轻叹一声,没睡醒似地胡乱揉了揉眼。
见状,圳宣从怀中摸出手帕递去:“纵是你们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怎会不担心你,只是不好表示罢了。话说回来,不是他招你来的吗,难道另有其人?”
容雯推回手帕:“狼烟迷眼而已,不碍事。方才他没阻拦,大概也猜到我们此去不会有事。你倒悠哉,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换身文人装扮,连手巾都备着。”
“本也没什么可能动武,不如装一回文质书生,让云沧开开眼——我九御武夫,并非都是草莽大汉。”
两人相视,忍俊不禁。
一阵狼烟拂面而过,容雯轻松道:“你若能保城中六十万人活命,便是功德无量。往后我们给你建一座庙,永世不忘你大恩大德。”
“只怕云沧如此处心积虑,凭我一人,难称他们的意”,圳宣言不尽意。
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又不好开口越描越黑,容雯有些懊丧地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是谁召我入军的么。”
圳宣摇头。
“我本是护镖路过九昭,在外公家住些时日,不想九昭被围,一困就是三年。银龙镖局自旬城起家,由大伯和父亲所建,父亲善于斡旋,素来小心,没有与官府走得太近,云沧应该不会太为难镖局,我并不担心他们。”
“我还以为你已是生无所恋。”圳宣似是玩笑道。
“敢做死士的,并非皆因生无所恋。若有重于性命之物,奉上一命保护也在所不惜”,容雯语气渐渐严肃:“小时外公外婆视我如亲生孙女,我最大愿望便是让二老寿终正寝,而不是死在云沧刀剑之下。舅舅是副将,我自然也知道些军中的事,那日宴龙军开召,我想加入,他不允许,我便投在一位相识的校尉名下。”
圳宣沉默有顷,语气中带了些无奈:“云沧若肯撤军,你便带着两位老人回旬城吧,京城始终是是非之地。”
容雯看定天空,长叹一声又艰难开口:“……我们约定若能活着离开九昭,他便向父亲提亲……那日该在大云寺前相会……没有等到他。我竟忘了虽然他兄长是军中好手,他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现在我只想早些离开这里,无论是死是活。”
容雯声音压得很低,圳宣想到的却是那日四目相对,她那双似乎毫不畏惧死亡的眼睛。
大云寺附近人来人往熙攘非凡,自九昭被围,也成了百姓失踪最频繁的地方。
大多……被人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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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之处是开阔平地,只见云沧使者正纵马直奔大营,对阵的有两人在这里候着,一人背向圳宣二人席地而坐,身旁备着一坛酒,旁边一人抱剑站着,打量着圳宣和容雯二人。
“耗了我三年光景,终于见面了,将军大人。”
说话的是坐着的那人。圳宣和容雯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有些始料未及——
这人腔调姿态都太过轻松随意,仿佛见的不是敌方首领而是久未晤面的好友,要交换意见的不是家国命运而是文房墨宝,更让人诧异的是,这人一身朱红宽袍,俨然是个新郎官。
若不是远远看见使者经过红衣人身边时下马跪拜,圳宣二人都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云沧大军的权者,这场晤面是不是借以除掉他的陷阱。
红衣之人回转身来,仍是随随便便:“咱们坐下谈,这地上不脏”,目光从圳宣扫到容雯,又是一笑:“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在下九御护国将军圳宣”,行过揖礼,圳宣也展开衣摆席地而坐,继而直视对方双目。
“云沧檀虎军总帅,契商,幸会。”
三年中圳宣与这只将九昭死死包围的军队大小百场战役,从敌方作战风格不难判断对方就是云沧四大军中的檀虎一部,只是对方将领一直云遮雾绕,让他排军布阵多少有些摸不透对手。
想不到总帅竟是个以前闻所未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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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将军来此一聚,是想看看将军的意见……这仗,咱们还怎么打?”契商甩甩袖子,变戏法般拿出一只茶碗斟满递来,面色和善,甚至带着点笑意。
如此轻松,不像是在抬高姿态,但是倘若认为契商在低声下气,也绝对是愚人之智。
着实没想到契商如此开门见山,圳宣仍不动声色接过茶碗——契商早已将坛子抱在怀中畅饮起来——圳宣也轻啄碗中绿蚁以表敬意。
“阁下希望早些息事宁人?”机会难得,一味以死相逼只怕云沧失去耐心,圳宣做出让步的姿态,揣测着契商的意思。
“屠我国都之仇……要用什么代价来让云沧息事宁人?”契商咽下一口酒,眸光闪闪看着圳宣,语调莫测。
“前人恩怨,若总纠缠不放,何时能到尽头?九昭也决非任人宰割之流。”圳宣语气硬了几分。
“——我想将军听错话了”,契商并不恼,弯了弯眼角,一百一千个正色道:“我问的是,九昭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让云沧息事宁人?我可没兴趣啃硬骨头。”
已是剑拔弩张的气势忽然被拦腰截断,圳宣面不改色心里却有些诧异,再三忖度用词后道:“九昭投降,城中所藏金银财宝、地图户籍尽数上交云沧,任由处置。”
“这个即便你不肯交,攻下了九昭我们也能弄到,还不够。”契商笑笑。
“云沧总不会……愿收捡一地碎玉残书吧。”圳宣瞟一眼云沧军营,又望向契商:“除了奉上九昭宝物之外,护国军十万人归顺云沧,宴龙军解散,此生再不召集,可合阁下心意。”
听到有关军队的处置,契商弯起一边嘴角,不置可否。
“皇族和朝臣如何处置?”
“愿降者,不愿降者,都由大帅处置。”圳宣道。
“只字不提……贵国皇帝呢?”契商道。
“皇上,不在城中。”圳宣咬咬牙,还是说出实情。
“怪不得将军投降如此爽快,终究还是识得大体,关爱苍生”,契商没有追问九御皇帝下落,如释重负般拍拍衣展站了起来:“将军回去可以开始动员百姓出城了,至于朝臣和军队,不愿归附的就自己降为平民散了吧,往后云沧可不想养许多白眼狼,自找麻烦。财宝之类云沧统统笑纳,辛苦将军搬运。”
听出契商有清空九昭的企图,圳宣道:“难道仍要焚城?”
契商避而不答:“对了,将军既已投降,便是云沧阶下之囚,倘若将军还顾及九昭百姓、朝臣、兵士性命,也要爱惜自己才好。云沧围城三年不了了之,总要将军替云沧挽回些颜面。”
趁着圳宣还在沉思的功夫,契商又道:“九昭应该已经没有粮食了,几日后云沧在城外发粮,还请将军打开城门,自愿离开的百姓可领了粮食后自谋生路,不愿离开的也可来领粮食然后回到九昭。一月之后,云沧将把九昭从这世上抹掉。那时此处,我恭候将军光临。”
契商拍拍双手,笑得很轻松:“我看和议书也不用签了,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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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沧种种举动,还有契商的言行让圳宣觉得,云沧做了那么多,将九昭逼入绝境,似乎……是在虚张声势,只等九昭投降。
圳宣愈来愈觉这事蹊跷。
“将军,檀虎军总帅真的是契商?”相对于谈判进程的顺利和结果的明朗,副将似乎更关心那个总帅,道:“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可知七八年前,京城有个名叫“契君红尘”的公子?”
“契君红尘,是名号吗?”那些年在外征战,虽然朝堂大局各人心里都有一面明镜,细枝末节却又能透露局势走向的事还是要依靠每次回京时心腹的恶补,圳宣对很多事都只是有所耳闻。
“是,当时京城有位名号“契君红尘”的公子,风度翩翩,才学过人,来头无人知晓,却应是出自名门大家,一时间京城上下都希望与之结交,后来这位公子参加科举,大家才知其真名为契商——”
圳宣正欲继续听下去,有士兵在门外禀报:“将军,北门外出现了云沧军队的粮草车辆!”
事态复杂,圳宣到现在都未向除副将外其他人透露与契商谈判的内容,大家只知道此次和谈成功,却不知道圳宣到底开出了什么条件让云沧放弃屠城。
云沧的粮草都已经到了,再拖延也毫无意义了。
“不如,还是坦诚一些。”圳宣道。
副将不解。
“说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事实,一旦将消息公之于众,城中必有人殉国,太妃和辅国公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有人起来争夺兵权和人心,以与云沧殊死一搏——只怕当初抄家时朝臣就猜出我的行动了,否则最近怎么互相探访地那么频繁。想要活下去的百姓终是多数,只要能让他们离开,寻得安身立命之处……我就知足了。”
副将闻言,沉默半响道:“将军所言极是。眼下要靠云沧供给粮食,更需人力以保公平。现在最紧迫的是收拢人心,尤其是军心。整理典籍和运送财物都要靠军队,镇压反抗也需要军队,保护百姓安然离开也需要军队……将军,事不宜迟,倘若云沧送粮之事传遍京城之后再出面解释,就怕晚了。”
圳宣点点头,命令士兵召集护国军及宴龙军将领,并请朝中重臣,各路人马汇集练兵场,还特别示意辅国公务必到场,有大事宣布。
“人皆有其立场,无论想以怎样的方式与他为善,一旦立场相对,即便他心里领谢,也仍会毫不犹豫与你为敌。所承恩泽从来不能令他对你手下留情,你只能除掉他。”少年正在废黜太子的圣旨上按下玉玺,望着欲言又止的他,说出的话狠绝而无奈,俨然是已坐了一辈子王位,素来果敢血腥的天之骄子。
.“将军——”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以手支头睡着了,圳宣看见副将一切准备停当的表情,随即起身前往练兵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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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我曾召集宴龙军一夜三袭云沧军队,望诸位明白,我并非要破釜沉舟与云沧同归于尽,而是要迫使云沧给我们一个议和的机会。”
护国军、宴龙军将领,朝中重臣,四百多人,闻言表情各异。
圳宣不去看那些诧异的,失望的,愤怒的,鄙夷的面孔,只是提高声音继续讲下去。
“自古国家立军队,为御外侮,保百姓,守家园,而如今九御国土沦丧,皇上下落不明,九昭已失去国都的价值,身为护国军,我等唯一能够保护的只剩下九御的百姓——眼下,应说是九昭的百姓。死守九昭,坐视城中之人弹尽粮绝自相残杀毫无意义,不如放他们离开。我与云沧总帅已经约定,凡欲离开九昭的平民,可在城外云沧军队处领到粮食,从此自觅生计,不愿离开的也可去领粮食,然后回到九昭。一月之内我们要将珍贵文典和金银珠宝移交云沧,撤离城中百姓。”
“将军不如开门见山吧,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
圳宣被辅国公出言打断,辅国公意味深长地瞥了瞥身旁随从的一干大臣,赢来一片附和。
“朝臣和护国军,愿降者自有云沧来人交接,去云沧继续仕途,不愿降者或与百姓一道出城,或留在九昭,全凭自愿——”圳宣看看目光急切的宴龙军将领,艰难开口:“宴龙军……就此解散,此生永不再召集。”
大家都还没能回神,圳宣又朗声道:“我需人妥善安置百姓出城,镇压城中骚乱,运送东西到云沧,可有人愿著我一臂之力?”
“身为九御军人,活是九御的人,死是九御的鬼,亡国了就想跪拜别的皇帝来苟活?想要放弃九昭,将军可还算九御人?!”
辅国公捻捻胡子,对刚刚慷慨陈词的官吏投以赞赏的目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交头接耳,却没人再直言不讳。将军军权在握,辅国公即便有太妃撑腰,无权无兵,掀不起浪。许多人暗自比较利弊,认为跟着他们在大局已定的九昭里和稀泥,还不如装扮成百姓出城,捡一条命来得划算,都不再说话。
“将军只需下令,属下自当服从!”副将和许多将领纷纷答话。朝臣见状,有的拂袖而去,有的默然离开,辅国公在一旁站了半天,终于还是拨开身边的随从怒气冲天地走了。
自此之后,九昭守军除了张贴出城告示,运送财宝典籍,遣散百姓,周转粮草,保证治安之外,又增一项任务:清理城中尸首。
围城三年之中也有绝望自杀者,然而毕竟是少数,九昭投降消息一出,不能接受的人纷纷自我了断,对自己下不去手的,与他人殴斗,直到气绝。
圳宣在上呈的奏本中只签已阅,并不命令阻止。
这种事,他管不了,也没有时间管。
“户部尚书举家服毒自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要不要去看看?”容雯倚在门边看他。
“安葬了吧”,似乎早已料到,圳宣神色平平,看了看容雯行头和肩上的包袱,道:“你要走?”
容雯道:“以眼下速度,每天七八万百姓可以出城,九昭不过几天便空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那也好,去吧,回旬城,找你家里人。”
“对了,要当心那些不肯走的人,迟早会报复你。”容雯正要离开,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不碍事,我还不能死。倒是你”,圳宣顿了顿,轻轻一笑:“怎么说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快些找个人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