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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暖容未觉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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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我便在桐阳宫的缀玉阁养伤,那是殿内东面的一处别院,屋前后遍栽花木,连着一条石子铺就的羊肠小道,两旁幽篁深翠,石头上,土地上布满了绿苔,远远看去像是一张柔软的毛毡,毡上绵密如织的露珠映射着淡淡的韶光,浓翠流淌,碧玉生烟,在幽静的林院中轻纱雾幔般缭绕。
这避静之所正合我心意,且因有伤在身,只待在暖阁里闭门不出,倒也乐得个自在。服侍我的是小王爷身边那个机灵得力的丫头,名唤杏儿,虽然聪明外露了些,但好歹比那些肚里“山路十八弯”的更投我的脾气,最难能可贵的她是个话唠儿,想要从她身上打探情报最合适不过了,闲来无事,我便常常引她打开话匣子,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来二去,我也渐渐摸出了些头绪,起码知道所处的朝代是大燕国建熙七年(公元366年),当朝皇帝慕容暐(景昭帝慕容俊之子)。而我现在的名字是可足浑桐,大燕皇太后可足浑氏的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弟弟家的孩子,总之是跟国母沾了那么点儿亲戚关系。进宫后便一直服侍中山王(可足浑氏的小儿子慕容冲,字凤凰)。
对于五胡十六国的历史我知之甚少,有限的一点知识也仅来自于小时候的睡前故事。那时候教历史的老爸经常编些段子讲给我听,什么投鞭断流,草木皆兵,中流击楫等等,原本平淡无奇的故事经他一演绎,也都变得妙趣横生。在一个还不懂什么是历史的孩子眼里,它们就如同沉没在苍茫大海中的神秘宝藏,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只是想不到,有一天这些宝藏会重新浮出水面,曝在现实的阳光下闪烁着沉甸甸的瑰丽夺目的光彩,而那些蒙着厚厚尘埃的模糊的面容,居然也鲜活生动地呈现在我面前……
在这段硝烟弥漫跌宕起伏的历史中,大燕国只不过是追风逐日的流云一抹,匆匆的数十年,在这张浸淫了中国历史上最浓烈血腥气的恢宏的织锦上,投下或璀璨或萧索的掠影,转瞬间便如云烟散去。
提起大燕,我脑中蹦出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太原王慕容恪,十六国时期的第一名将。恒温辅晋,王猛佐秦,而慕容恪则是高悬在大燕宝殿上的一把护国宝剑。老爸讲述他的事迹时,不吝崇拜敬仰之词,所以直到现在,虽然那些故事已经被时间磨的所剩无几,但他头顶的圣人光环却时不时地在我记忆的深处闪烁。
另一个人物,就是我那名义上的姑母可足浑氏皇太后了,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并不是因她有什么丰功伟绩,而恰恰是因为她的“斑斑劣迹”。在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把小叔子的媳妇儿投进大狱里活活给折磨死了,只因为那个出身高贵的弟媳瞧不起她的出身。所以在我当时幼小的心中,她的形象基本等同于白雪公主的后母,森林中的老妖婆。
或许出身问题真的是横在可足浑氏心头的一根刺,在景昭帝驾崩之后,十岁小皇帝即位,荣升皇太后的可足浑氏,便急不可耐地扛起了振兴家族的大旗。一边顶着“后宫乱政”的舆论压力大肆封赏兄弟子侄,一边将族内适龄女子婚配于王爷和朝中重臣,在慕容皇族的金字牌匾上硬生生地打上了一块可足浑的烙印。
虽然皇太后算盘打得精,但无奈家族人丁凋零,能拿得出手的人物屈指可数。所以,深信“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可足浑氏,又以选婢女的名义从氏族的各个犄角旮旯里挑选了一批出身贫寒,但长相有前途的女娃入宫,亲自调教,而我想必就是那批苗子中的一个。
可以想象的出,可足浑皇太后对这些如花似玉的小苗儿们的寄托,就如同一个辛勤耕耘的老农照看自己辛苦播种的庄稼,看着绿油油的麦苗儿拔节抽穗扬花,心满意足地拈须颔首。汗水已经播洒了,收获还会远吗?
我对大燕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些不为人道的边角料,注定无法为我指引出一条康庄大道……
“唉……”我趴着小小的弦窗,拄着脑袋唉声叹气,细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屋前几株争妍的秋海棠树抖下一阵淅淅沥沥的娇蕊,幽香盈鼻。伸手接住从额前划过的一朵雪白,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不由地吟出一句:“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
那花瓣忽地打了个旋儿,从我手中飘落,随风左右翩舞,终归于那褐土上斑斑点点的玉屑当中,不复可寻。
胸中郁结难抒,我翻身盘坐于榻上,两手食指拇指相扣,双目微阖,深吸了口气,口中念念有词:“老爸呀老爸,你女儿现在落难古代,你可否把毕生所学传给女儿,即使回不了家,也可保女儿在古代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正临时抱佛脚,祈祷老爸能千里传音给我指点迷津,忽闻门帘上珊瑚珠押坠儿相碰的声音,叮叮当当如淙淙泉水,我只当是风吹的响动,并没有睁眼。
恍惚间,一股暗香扑鼻,并非窗外飘进来的,掺着陌生的潮热的气息喷在面上,鼻子里像有根羽毛一挠,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噗嗤……”
“哈哈……”
两声笑。我怒的睁开眼,果然见是中山王歪倒在榻上,乐得合不拢嘴。只见他身着一件宝蓝窄袖褶裤服,脚上蹬着黑长靿靴,万千乌丝只用一根佛头青棉带束起,更衬的他玉面无暇,丰神俊朗。一看这身胡装打扮,便知他刚从校场回来,还没换衣就跑来看我。
我且不理他,只嗔站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的杏儿:“王爷来了为何不说?”
杏儿刚要回话,小王爷就抢先笑道:“这可怨不得她,我来时从窗户见桐儿正打坐,怕扰了清修,就没让人报,”说完又嚷着口渴,杏儿应了一声,忙下去煮水沏茶。
他靠着我坐着,身上那淡淡的木槿香不知为何撩得人有些心猿意马,我往榻边儿挪了挪,拈了湃在水瓮里的水晶葡萄剥来吃,刚剥好一个却被他抢走,丢进嘴里,嬉笑道:“桐儿越发好兴致,难怪脚好了也不出门,原来躲在阁子里练功,什么功这么神,倒是也教教本王。”
我听出他的取笑之意,心里一哼,葵花宝典你练吗?
但面上仍佯装客气地回道:“桐儿只是觉得天热,闲来无事打个莲花坐,修养身性。”
“闲来无事该出去走走,白天我不在,多去长安君和荼儿姐姐那儿,跟她们一处坐坐,说说话,别在家里闷出病来。”
他吃完了一颗葡萄,又要新的,诞着脸道:“桐儿剥得葡萄真好吃。”
这招甜言蜜语对我可不起作用,因为我那宝贝弟弟已经用烂了,对付我弟弟只需甩给他一个枕头了事,但是现在纵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还是得乖乖地帮人家把皮剥干净不是?谁让人家是王爷呢,谁让咱在人家的屋檐底下寄宿呢。
想来在现代我也是个堂堂小白领,英文叫office lady,好歹也是个lady呀,没成想到了古代却沦落成一个小屁孩的高级小保姆,这种剥葡萄皮的事儿也要亲力亲为,哎,真是时不与我。
此刻,那小屁孩,哦不对,小王爷正歪在榻上,专心致志地欣赏我手工剥葡萄皮,一言不发,屋内顷刻变得安静下来,只听到熏风掠过林间,如一只柔软的大手拨弄着大自然无形的琴弦,龙吟细细,落花阵阵,伴着不知名的鸟儿在丛间的婉转啼鸣,给这个平淡静寂的夏日午后平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诗情画意。
要不是有双丹凤眼动也不动地胶在我脸上,我还是很享受此刻的恬淡。我低着头,避开那两道灿若骄阳的眸光,极力将心思专注在手中晶莹剔透的葡萄上,将剥好的新鲜葡萄肉小心地摆在雪白的瓷碟里,更衬得它们颗颗饱满,鲜绿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