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弓日

3、朱雀 - 天潏篇

　　上疏宴，每月初一都会在天潏总坛举行。
　　顾名思义，上疏，就是各分堂将一个月来的发生的事务筛选后汇报上来，当然是挑重点的说，也只有在这个时间，各院当家才能将自己的表现上呈给教主，当然最是简明扼要的。
　　虽说这天只是教主赐宴，但闻风而来的武林人士莫不将此当作加入天潏的大好契机，稍具野心的人就纷纷聚集在紫阳山下的天潏镇上等候良机。当然光是各堂各院的当家人数就已逾百，所以酒席并不全摆在磬砚殿，够辈分上殿的也只有区区三、四十来人，而有幸能和教主同席而座的除了四位堂主外就只有柳随风一人了。
　　紫阳山，位于璠都西郊一百公里开外，南侧与彝湫湖相邻。真所谓，奇花异木锦簇盛开，宫室楼榭星罗棋布，湖间碧波荡漾，形成一片美不胜收的风光。
　　青，白，朱，玄，四堂分别落座紫阳山东，西，南，北四面，加之柳随风的倚婳阁正与金顶之上的紫嵬宫形成五钻拱星的画面，再之下就是环山的磬砚殿，它将整个紫阳山巧妙地划分成两个区域，上可触天，下便随众。
　　抵达朱雀堂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一步，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丫乌在门外为她挡去了所有的访客，当然都她那些无足轻重的属下。朱雀堂主的归来，无疑成了轰动的焦点，能在彭靖哲手下死里逃生就算再窝囊，也可以成为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了。

　　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总算是挑了一件还能算得上称为保守的衣服，同样也是红色。暗红缎面的裹胸外加宽大的长袍，上面用银丝手工刺绣着类似朱雀神鸟的图案，腰束同色系扣带，华丽但不招摇。简单地挽了发髻，不禁对着镜子看痴了，重来没有想到原来朱雀竟是这般美丽。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梳妆镜前，从眼睛看到鼻子，张开嘴巴，连牙齿也不放过，龇牙咧嘴一番，终于看见镜子中身后的丫乌正奇怪地看着她。
　　“准备好了吗？”看着镜子中的朱雀，神态又恢复原来的凝重。
　　“嗯。有问题吗？”回过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其实只要我不说话，应该就不会路马脚的。”
　　“… …”丫乌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半饷，“这件衣服你从来不会穿，发饰太简单了。”
　　朱雀只能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自己一上午的时间就浪费在这身被否定的装束上，支吾地说道，“那，那，我该怎么穿，另外，我不会梳…..梳头….”
　　“算了，没有时间了。”
　　丫乌走到她身边，双眼扫过摆在桌上零零总总十几样发簪，随手拿起一支红玛瑙缀饰走到朱雀面前，为她插在了挽起的发髻上。
　　朱雀柔顺地微低下头，在发簪插入云髻后回头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果然是点睛之笔，“谢谢！很漂亮。丫乌，你真的很适合当造型师。”
　　“造型师？”他不解地看向她。
　　歪着头“怎么解释呢？”突然觉得词穷，索性放弃了，“丫乌，你有没有女朋友？”
　　“嗯？”诧异地望向她，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一阵窘迫，随即马上岔开话题，“差不多了时间了，我们走吧，要记得我说的话。” 别过脸，侧开身体，回避她的问题。
　　“知道了，没有必要就不开口，就算说话也要用傲慢的口气，除了教主外其他人都不在我眼里，如果实在装不下去就闭上眼睛。还漏了事么？”非常流利地重复他挂在嘴上的口头禅，说罢，还不忘抬起下巴，递给他一个不可一世的眼神，“怎么样？这个姿态够酷吧！”
　　“算了。就按照你平时的样子吧！ 动作不要太夸张，脸上不要有任何表情。”强自忍住泛起的笑意。她的样子非但不是朱雀的高傲，反而变成了让人捧腹的刁蛮。
　　高耸的肩头突然垮了下来，看到丫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模仿到朱雀的任何一丝神情的，“我知道了。我会克制自己的。”口气松松的，有一丝歉疚。
　　“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走吧！”心底暗叹口气，一切就看接下来了，人们不是常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这句话可以应验在朱雀身上。

　　* * * *
　　原本阴晴的天气，没想到在两人踏出朱雀堂的时候，竟然飘起了小雨。循着蜿蜒的长廊朝外望去，依稀可以分辨灰黑色石砌大厦。磬砚殿环山而建，举目满眼苍翠，松柏成林，带着那股无形的威慑意味俯瞰着岭下那篷罩在烟雨蒙蒙中的林木壑谷。风萧萧，雨飘飘的天气，空中阴霾的暗云，就像要压到人的心里。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举步踏进大殿，步子就在那一刻起变得轻松了。既然已经站在了舞台上，那么她就是最敬业的演员。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是一种看破一切的淡然，如果无法模仿，那么就按循自己的意愿去做。
　　举目四望，眼光只是一一扫过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只雕像，或者也可以算是保存完好无缺的干尸，大可以忽略掉每一个人的表情，张相。对了，就是这种感觉，他们只是存在于这一空间的物体，就像参观博物馆，根本无须格外在意。好像抓到了一丝感觉，她从容地走过正厅，然后从容地坐在上殿中那唯一空缺的座位。
　　丫乌走到她身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眼中激闪而出赞许钦慕的光芒。从一开始，他没就没有看错，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朱雀，而她身上散发的光彩却更甚从前，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脱，像是不染凡间任何世俗的神态。在场的所有人一定都注意到这一点了。

　　现在，在磬砚殿楼下的“镇魂厅”里，正沿着长方形约两壁，排了相对约两列酸枝镶嵌云母石的太师椅，共是左右十二张，每张椅上都正襟危坐着一个人，除了朱雀。她坐得懒散，随性而至，轻靠着扶手放松地浅酌着手中的清茶。举手投足间有着不一样的神采，慵懒而又矛盾地透着张力。
　　在靠着大厅尽头的中间，横卧着一十二级台阶，依稀可以看见后方单独摆着一张铺设雪白狐皮的大圆椅，而一卷竹帘挡去了所有窥探的眼光。想必是这位鼎鼎大名的教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连开会都要挂帘子。脑中突然浮起了一幅肖像，张了满脸青春疙瘩包的教主，莞尔一笑，差点弄出了声响。
　　抬首看向对面最前方的青龙——萧涅。
　　他不似丫乌口中所说那样，“神武英俊，器宇轩昂”，这八个字根本和他不搭边。觉得有一丝迷惑，他不是那种英俊潇洒的白面书生型，也不是一般江湖巨擘所该有的威猛凶狠的恶相，他并不阴沉，也不强悍，他是绝对与众不同的，他习惯露出一抹单纯忠厚的微笑，眼神中也常常透射出那种温柔安详的光芒，他一点也不凶恶，一点也不霸道，一点酷厉狠毒的形色也没有，更有邻家大哥般可亲的气质神态。而他此刻正在对她笑，是发自内心地那种，丝毫没有一点牵强做作。
　　想比他座下的白虎，青龙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
　　其座下的白虎此刻正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很奇怪，他居然是闭着眼睛的。听丫乌说过，但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四十来岁了，保养得很好，脸上没有皱纹，也不见老人斑。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男子。侧立在他身侧左右的，是他的两名近卫，右边那个体格魁梧，身材莴大的宽额青脸人是熊元，左边那个体形胖大，狮鼻海口的人物是崔德；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的角色也是出了名的忠心不二的硬汉，道上的朋友在背后却戏称他们是“青熊狮爪”。
　　佯装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看向身侧的玄武，意外地，他也正朝她望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擦过，她没有收回眼光，反而更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他居然有着一双墨绿色的眼珠！棱角分明的轮廓，一看就是到有着不纯的血统，然而却是迷人的，但他似乎十分不苟言笑，一张冰块脸，看人的目光也十分不客气，就像现在看她一样，让人不舒服。就如同他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还记得丫乌是这么形容他的——做事
　　狠辣、冷酷、丝毫不留余地，犯上他，就代表你的厄运来到。当初还想不出是个怎样的人，如今却清晰了。看来以后要离他远点。
　　目光一一扫过座下的余众，她没有看见柳随风，没有发现他属于他的青色身影，说实话，她还真好奇，柳随风会是怎样一番张相。
　　就在她观察三人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殿前幕后早已坐着她应该注意到的重要人物——天潏教主。
　　丫乌没有怎么形容这个重要人物，因为他总是神秘地隐藏在帘后。如今想来，好像丫乌总是刻意回避些什么，至少每次在提到他的时候，丫乌的脸上总有着一些奇怪的表情，像是惧怕，崇敬，欲窥真相的好奇，或是不能明言的惊慌，总之是混合着多种情绪的奇怪表达。
　　青薇天——有着奇怪姓氏的人通常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吧。他的一切都是谜，至少没有人能参透。
　　不知不觉中，耳畔响起了人声，朱雀这才惊觉——教主已然翩然而至，落座在帘后了。
　　上疏才正式开始。
　　眼前，是个令她厌倦的定期聚会——每月便有一次，“天潏”派驻外地的各个负责人回到总教作例行的报告，这些负责人称为“旗主”，在教中具有极高的地位，除了教主以下的四位堂主及柳随风外，“旗主”便是身份最尊的了。
　　在这里，教主俨然就像皇帝，只是每天的早朝变成了每月的上疏。虽然可笑，却是无可废上的，做老大的总得要在一段时期之后晤会其手下的重要骨干，一则做为情感的增进，再则也为了确实明了天下各地的大局动态及“天潏”本身的各项生意状况与所遭遇到的问题——“天潏”有庞大的生财系统，他们拥有正当的钱庄、店铺、酒坊、牧场、及客栈，也拥有不正当的赌档、镖局和私盐队、甚至还有收人钱财为人销灾的杀手组织！ 她的确形容得很贴切，一个□□，而且只手遮天。
　　朱雀回过身，看见了此刻正慷慨陈词的旗主，名字实在记不得,只是觉得这人张得着实有趣。挺着个大肚皮站起，他那张面团团的“弥勒佛”式面孔上先展露出一抹笑意，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启教主，鬼阎门轩绪前日行动失败，惨遭毒手。对方是西梁城大刀彭晋，对方似乎有意留下活口，但是下手忒也残忍。如今轩绪正在殿下，情况恐怕不妙。”
　　他口里说的鬼阎门也许是隶属天潏吧！ 惨遭毒手外加情况不妙？难道那个人死了？怎么这个旗主在回报的时候依然一脸笑意？朱雀凝着眉，撇过头一一看过其余三堂堂主，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动静。随后又看向帘后模糊的紫色身影，感受到从后面向她投射而来的眼光。他在看她，而且没有移开目光的打算。感觉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侵略性，也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就像在路上遇到的普通人，不经意地多瞧两眼，就是这种不具任何意义的注视。朱雀微一怔，然后又别过脸，不去在意这些不关痛痒的眼神。
　　“把他带上殿来。”帘后突然传来柔和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魔力，像是仙乐般让人有飘飘然不真实的感觉。
　　殿下突然一刻寂静，朱雀可以强烈感受到空气中的张力似乎突然被不知名的外来力量破坏殆尽，身后丫乌似乎也不正常地晃动了一下。
　　刚才还稳坐如泰山的白虎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扫向帘后的声音的主人，随后又看向她。
　　而萧涅也收起了嘴角惯有的笑意，莫测高深的眼光也同时向她望来。
　　朱雀感受到右边脸颊一阵寒意，不用看就知道是玄武。
　　背脊一阵凉意，她有不好的预感，而且非常不好。
　　座下余众似乎也相当地震惊，刚才还堆满笑脸的旗主此刻脸上一阵阴晴，拱手说道，“恕属下冒昧，教主，轩绪他已经不成人样，恐怕会玷污磬砚殿的清雅。”
　　“堂下若还有其他事就尽快上奏。”发话的是白虎，正好打断了刚才那位旗主的话。目光扫视着堂下一干众人，语气是平和不带怒意的，随后目光闲闲的投注在自己身上这袭淡青铺着碎竹圈的便袍下摆上。
　　那位旗主赶紧收敛了神情，不敢再多说，躬身行礼之后坐下。
　　殿上也只有片刻的宁静，大家屏息凝神地等着。
　　朱雀的脑中嗡嗡作响，不自控地望向坐在帘后的人，突然明白他的用意，眼光有一丝愠怒。突然觉得太阳穴隐隐抽痛，空气窒闷地让她非常不舒服。想到接下来要看到的“不成人形”胃里一阵酸气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