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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得月的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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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封府出来已经很晚了,大街上早已没了行人,一旁漆黑的小巷里偶尔传来几声喑哑犬吠,也很快在过往更夫低沉的梆子中重归沉寂。
谁能料想,白日繁华热闹的都城夜晚也能如此安眠?当今天子慈和仁厚,不擅开疆,却重养民。十多年的修生养息,或许真的应验了那人的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一白一红两条身影潇洒敏捷,在微凉的夜色中快速穿行。粘了露水的檐瓦颇为湿滑,他二人也能如履平地。相比白衣人的轻盈迅捷,红衣青年倒是不慌不忙,久违了的追逐牵动了他的神思。看着前面那人似乎又加快了速度,他抿唇轻笑,“这家伙……”身形一展,轻松地追了上去,“也不怕吵醒了别人美梦。”
那白衣青年显然乐在其中,足下轻点便已跃上得月楼的顶楼。他洋洋得意地转身,没有形象的叉腰笑道:“如何?!还是输给白爷了吧!”
“嘘——小点声,大家都睡着了。”红衣青年也跟着跳上来,好脾气的笑道,“白兄果然厉害,展某自愧不如。”
白衣青年闻言皱了眉,却也压低了声音喝道:“臭猫,叫我什么?!”
“不喜欢我叫你白兄啊。”红衣武官挑了挑眉,转了转眼珠子,抛出一个纯良的轻笑:“那……白少侠如何?”
“展!骥!”嗓门陡然提高了八度。
“好了好了,我错了,云瑞。”展骥举手做投降状,“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经不起挑逗。
白云瑞斜睨了他一眼,仿佛知晓这人在想些什么。猫么,不论外表多么的纯良无害,那腹间川流不息的阴影,永远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不过,眼前这只……那双眸子也太清亮了吧,再加上那无辜的眼神,咳咳,怎么让人产生一种欺负弱小的罪恶感……
等等,这家伙什么时候弱小过?!
白云瑞别过脸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进了雅间。
看着那人潇洒的身影,展骥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容,若是给公孙先生他们看到了,怕是会小小惊讶一把,这并非汴梁百姓熟悉的三月春风,而是如孩童窃得糖果一般的得意。
一粒洁白圆润的石子从半敞的窗口飞出,那人恼羞成怒的低喝也追了出来,“还在外面笑什么?快进来!”
唉,展骥摇头叹息,反手将飞蝗石揣入怀中。
这家伙,真不愧是玉面小达摩。
汴梁八景,得月为先,说的就是汴河边上的得月楼。
什么,你说汴梁十景?拜托,开封府的刺客能和得月楼的美景相提并论吗?那不过是好事者姑妄言之,闻者也就姑妄听之吧!
至于另一景么,倒远非得月秋声可比,只是……永远是梦了。
书归正传,再回得月楼。
得月楼素有得月之名,每当深秋时节,汴河之水便会猛涨,河面也变得无比开阔。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水纹宛如银镜浮花层层荡漾。波激风鸣,于得月楼上看千顷碧波,听水声清越,顿觉心情舒畅,万千烦恼也抛之脑后。
眼下不过仲春时节,却依旧有美景可赏。
展骥进来的时候,白云瑞早已拣了临河的位子坐了,眺望那远处的碧波。
雅座向来接待文人墨客,布置装饰典雅不俗,然而那人却抱着双臂蹙眉抿唇,眉目间颇有些不愉之色。展骥有些意外,抬眼却见小桌上只有一套茶具并一个竹制小盒,于是了然一笑。
“云瑞。”他自去取了壶凉水,一掌贴上壶底,偏过脸温和笑道,“还同我怄气不曾?难得来汴梁一趟,你若因此错过了得月楼的美景,岂非遗憾事。”如此调笑,自然不负众望的换回坐中白眼一枚。
展骥笑得诚恳,手中功夫却不曾落下。
不过片刻,壶中凉水已开,红衣青年拣了个青瓷茶盏,倒上些许茶叶便往里面注水。
细密如线的茶叶在沸水的激荡下慢慢舒展开,沉沉浮浮,冒出来的热气熏得白云瑞心头一暖。他神色缓和下来,嘴上却不饶人的调侃:“展大人好深厚的内功,可惜糟蹋了这上好的雨前龙井……”
“又不是斗茶,展某也懒得研磨煮沸了,云瑞暂且将就吧。”展骥随意一晒,将茶盏推向那个别扭的家伙,自己又沏了一盏。
本以为一时权宜之举,没想到味道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白云瑞惊讶地眨了眨眼,端起茶盏又细品了一口:“好茶!”似苦还甘,回味无穷。截然不同的方法,非同一般的滋味。
呵呵,公孙先生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展骥将自己藏于腾腾热气之后,笑得眉眼弯弯。
氤氲的水汽夹带着些许草木的清香,一点一点浸渍了月光下的小楼。仲春的夜晚本有些寒意,手中热气腾腾的清茶却将这丝丝寒意驱散一空,白云瑞端着茶盏倚在一旁,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同展骥说,可一坐到那人身旁,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展骥是个少事儿的,白云瑞不说,他也就静静地陪在一旁,一同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一红一白的两人就这么坐了半宿,谁也没讲一句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楼外泛着银光的河水,时涨时落。
雅间外,小二哥捶了捶僵硬的肩膀又打了个哈欠。他仰起脑袋瞄了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都五更了。”这两位爷打算坐到什么时候啊,大半夜的跑来得月楼,既不点菜又不叫酒,只是抱着个茶壶喝个没完,当他得月楼是茶馆啊。
好困!真想睡觉啊~可是……他偷眼瞧瞧角落里心神恍惚的老掌柜,默默叹了一口气。
老掌柜没发话,他哪有胆子自己跑去休息。
想了想,小二哥还是轻手轻脚的坐过去,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这都五更了天了。不如您先回去歇着,我在这守着。”您老歇着了,咱也可以偷空打个盹儿不是。
老掌柜也不答话,只是看着雅间那扇门,仿佛要将门上精致的雕花刻在脑子里似的。
“掌柜的……就听小的一回吧,您这么大把年纪跟我们一块儿熬什么啊……”
“喂……喂……”
叫了好几声,半点回应都没有。小二哥疑惑的伸手,在年过古稀的老人家眼前晃晃。哎呀,这幅痴痴呆呆的模样,可别是撞邪了吧……
老掌柜皱眉,拨开他的手低声喝道:“干啥子,我老人家没聋没哑不痴不呆,你这是做啥子……”忽然又捂住自己的嘴懦懦道,“哎哟,可得小点儿声,别吵着白五爷和展大人。”
小二哥无语了,老掌柜平日里精明得跟老狐狸似的,这会子装啥的二愣子啊。难道真是撞邪?
“掌柜的,里头的是展大人不错。可另一位客人咱没见过,您老怎么知道人家行五啊?”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说什么混话呢!”老掌柜横了他一眼,往椅子背上一靠还翘起了二郎腿,“这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展大人跟白五爷啊。展大人温和,白五爷潇洒,他俩一有空就上咱们得月楼……两位爷虽然不常得空闲,可每次来都能给老郝出好些主意儿,厨房里的人都欢喜的不得了。咱五爷的品味高着呢,一般的酒菜绝对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他的脸上显出一丝骄傲,“咱们这儿一直是最好的!”
老郝?现在厨房掌勺的是王叔啊,这老郝是谁?小二哥歪着头仔细回想,终于想起王叔曾经说过,教他烧菜的师父好像就姓郝。可那位郝师傅都死了好久了……里头这两位,并没多大年纪的样子……
“展大人他们忙,白日里哪能坐下来细细品尝美食,他们每次都是晚上来的。”老掌柜仿佛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这雅间是专门给他们留下的,只给他们……”
里面这两位爷,他还真是第一次招呼。没见他俩有什么特别,专门保留雅间更是没有的事儿,这是哪年的老黄历。小二哥没好气的坐回去。他可算弄明白了,老掌柜没中邪,怕是认错了人……
“展大人真是个好人,老郝的刀法就是他指点的。小王的刀工不错吧,也没他师父一半好,可见老郝不会教,白糟蹋了展大人的本事。展大人饮食清淡,尤其喜好甜品,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老掌柜笑笑,“白五爷就不一样了,他素喜食辣,所以改良了个‘扣三丝’,后来成了咱这儿的招牌菜。那滋味叫一个好,大伙儿都爱吃。可对刀工的要求实在是高,只有老郝能应付。切那三丝费眼睛哦,辣的人够呛,老郝没少琢磨,总觉着五爷这是公报私仇。也是~谁让老郝人笨,学个刀法用了那么长时间,耽误白五爷和展大人喝酒~”
“哈哈哈哈……”老掌柜笑着拍拍腿,“每次做那‘白氏三丝’都能看见老郝一边切菜一边哭,嘴里还不停的念叨五爷公报私仇,很有趣是不是~嗯,所以我每次都叫采买的挑最辣的山椒……”
小二哥斜眼看他,还真不知道老掌柜有这种喜好。
“可后来老郝就便精明咯,鼓捣出几个滋补清淡的小菜——如意荷卷、翠玉豆腐、喜鹊登梅、八宝银耳、糯米莲子羹什么的。展大人爱吃得紧,白五爷见了就饶过他了。”老掌柜狡黠地眨眨眼,“懂得不,讨好五爷不难,只要招呼好展大人就行。不过,他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不长眼睛的去叨扰……”
“……”这就是您老人家坐门口的理由……
“唉……”老掌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可惜啊……”
“可惜啥啊?”
“可惜五爷和展大人后来就没有来了……”
老掌柜记得真切,那最后的一面。
白衣青年自斟自饮,心事重重。他不时看一眼窗外,蓦地被夜空突然出现的银鼠烟花惊得一跳,那人不由自主的念了句“出了什么事”,然后越窗离开,满桌的佳肴半口未动,心疼的老郝直跳脚。跳脚归跳脚,那远去的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锦鼠已舍得月去,御猫未曾踏日归。
从此,汴梁城内再也看不到那一白一红的熟悉身影,留给众人的,是寂寞……
“啥?”小二哥瞪大了双眼,“掌柜的,屋里那位不就是展大人吗?”
白了故作惊讶的人一眼,老掌柜无奈笑骂:“你小子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里面那位是小展大人,我刚才说的是他的叔父展昭展大人……”
得得,小二哥知道老掌柜醒了,这熟悉的眼神,老狐狸又回来了……
“快去,把后院梨树根儿底下那坛子酒给起出来,赶紧的!”老掌柜挥了挥手,打发走睡眼惺忪的小二哥。这小子,居然欺他一时失神就怠慢了贵客。
里面两位爷可真像啊……那相似的面容,那利落的身手,委实像极了那意气风发的两人。可惜,再怎么相似也终究不是他们。
御猫温文尔雅,却少有那么轻松的时候,即便同白五爷在一处,也时常为公务操心分神。至于白五爷,在喂猫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分给其他的事儿?再美的景色也比不过身旁那人的举手投足。
再说了,五爷向来是喜好走窗路的。
便是有几分相像,也聊胜于无……唉,怎么就这么矛盾了呢?果然是老了啊……
“也是这小子有福,还能看到小展大人。”老掌柜正襟危坐,再次盯着门扉喃喃自语,“展大人,白五爷,老郝留下的美酒终于能交付出去了。这一天,我可等了十六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