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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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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打满算,阮七从军已经九年。
连日赶路使人几近虚脱,还要强打精神四下警惕,时不时摸一摸新生胡渣,身周同伴身影随月隐云里,有些模糊。
自十六岁接到征册,匆匆别了新婚妻子夹在队伍中走走停停,天上就是这样一轮月。
十年归期,也快到了呢。上一次接到的家书照例贴身藏着,是妻子托了学堂夫子写来,零零碎碎些话。
妻子说幼儿顽劣,学堂念到第三年,被夫子抖着胡子撵回家,再不许登门;去年老乡捎回的军饷派上用场,院子西面儿新盖了一间屋子,留着儿子成亲后住;跟隔壁家小丫头对过八字,定亲的事儿有了些眉目,两娃娃处得不错,家里双亲也是好脾气的……
男孩子么,识得几个字便行,要吃饭不还得靠着一双膀子,有什么大不了;最近颇得头儿赏识得了好些差事,等明年回家又能多盖两间屋子,一家人都住宽敞些;隔壁小丫头还是吃奶时见过了,不过打小瞧着眉眼都不差,等回去……
哨声陡起惊走神思不属,阮七一个激灵加快步子,与同伴们都拔了刀在手中,刃面涂了黑漆隐去光。
见不得光。
头儿说,今天要对付的是一个大人物。头儿说,只要完成任务,大家的好处都少不了。头儿说,要是事办不成,大家都得脑袋搬家。
那可不成,脑袋搬家,还怎么回去?
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待明年……
月色又不见。阮七下意识虚一虚眼,猛地睁大。
没有月光,有血光。
同伴的血。从颈间狭长伤口喷涌出来,有些儿像是联络时细亢哨音。
明知不可抬头,忍不住还要抬头。
好比北燕总要在春暖时回江南,梅花总等不到海棠也开出来,离家的人说好归来,却总也不归来。
暴露在外的脖颈被剑锋一抹而过。
从天而降的少年眉目青翠,薄唇紧抿,下巴线条分明如刀刻。
丘神绩万万没想到华州境内会遇见叛军踪迹,此处离长安不足百里,莫非是那边儿出了变故?
底下人手脚麻利,不一时回到马前覆命:“将军,左近一十二具尸首,都是颈间一剑毙命。看伤口手法,应当是同一个人。”
一个绝顶高手。丘神绩微微点头尚未开口,林中幽幽促声长鸣,紧接着前后呼应,交织成片。
在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马缰勒进丘神绩掌心,刹那间凉意自头顶心拍遍全身。
哪里,出了差错?
一拍马头纵身跃起:“你们待在此处,小心戒备。”
他治军甚严,命令既出,众人当下齐声应了。只见身形如风,三两个起落消失在密林中。
后颈冷汗一滴滴落进领子里,原本有力双手怎样也握不拢来。上次这般无能失措,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久远到那人笑意盈盈,口口声声唤自己炎儿。
“炎儿,炎儿,”她穿着染花新褶裙俯身来抱,眉梢眼角欢喜溢出来,天地盛不下:“我要嫁他了,炎儿。”
映入视线棕色身影轻巧一晃头上双角,黑白分明大眼望来不带一丝杂色,犹如两丸水银水中浸,要穿了人心。
尾行约莫盏茶时分,豁然一片开阔之地。黑衣少年应声回头,眉目青翠,薄唇微抿,淡淡带点笑模样:“丘叔叔。”
大鹿将人引到,放缓步子贴伏到少年身边,只管挨挨擦擦亲热。
事既至此,反懈了气,久远记忆里似是非是模样,声音不自觉缓和下来:“静儿,你的消息很快。”
“脚程也快。”想来是给那些叛军绊住,不得已耽误了些时辰,自己兴许就要与眼前少年彻底错过。
像是听出他话中意思,上官抬手拍一拍大鹿颈子以示安抚,反倒出奇冷静:“丘叔叔,我专程在此等你。”
“等我?”
“驻守瓜洲时,远远见过沈怀真副将一面。后来大军调回,他仍分派在丘叔叔麾下做事吧?”丘神绩行踪诡秘,亦不敢轻易惊动,但一个传信副将的踪迹,总能寻到的。
兵者诡道,靠着匹夫之勇,是拿不到胜仗的。而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大抵都不会太笨的吧?
很多事情上官静只是不喜欢,并不是不明白,也并不是做不好。
诚然天后用人防人,太平羽翼初成,一举一动皆瞒不过母女二人。但上官静手底干净,不代表别人也是。
原女卫营长苗小商陡然身死,数年秘密经营所得,会落在谁手中呢?
何况还有个消息灵通的小俏姑娘。
寺里,从不养没用的人,何况黄组那样拔尖的小俏。
不是做不好。只是这样的上官静,不知道月儿还会不会喜欢?
丘神绩微微动容,忍不住伸手入怀,贴身物事捏攥手中缓慢摩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是知道,是想明白。”
“明白什么?”
“该明白的。”
“想明白多少?”
“足够多。”上官极少有这等应答自如时候,神采一点飞扬出来,恍惚间是母亲。恍惚间,是太平公主闲坐临街酒肆,眼角飞笑说静儿。
太平公主离开长安那天,久卧病榻上官静勉力起身,丑陋面具破旧,全然贯注贴身抱牢。
有些当真,做不得假。
那么多眼泪,那么多伤心。哪怕上官静再愚钝呢。
月儿,只有你骗不了我。
细微动作逃不过眼:“丘叔叔,她给你的东西,我不用知道。”
伪传圣旨,逆天大罪。空白黄绢绸上火红玺印,是先帝弥留时,对幼女的最后放纵溺爱。
也只有胆大妄为月儿,为了逼得上官静远走,敢不顾分寸设下这样的局来。
只为了上官静能安然的,活着。
念头及此,一点凄楚甜蜜生胸臆,小呆似有所觉,伸出舌头来轻轻舔舐手心,酥酥麻麻。
初初遇时,泪光莹然月儿也是这般轻易给逗笑,新奇天真,口口声声小呆,膝弯上至今不明真相青紫。
“母亲棺木,我留在叶城,就劳烦丘叔叔。”到底是个不孝女儿。
丘神绩叹道:“静儿,外面天大地大。”
“我有我该去的地方。”上官目光晶莹,沉声温柔:“我有我不可辜负的人。”
猛然颓丧。
“他心中有我,我不能负他。”
那一年那个人,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再开口,全作哑然:“值得吗?”
一句话,问两人。在的,已经不在的。回答背后,是二十年心有不甘。
上官摇头。
数天之前的叶城,小俏也这么问自己。没了惯有精致妆容,连带风尘气一并抹掉,笑意盈盈。几分关切掩不住,几分像阮姜。
值得吗?
“虽然相互不曾见面,也早听说过你的大名。”一张口还是漫不正经的风情花魁:“玄组小六,功夫最高,杀人最早,任务完成得最好,偏偏是最心软的一个。”
所以才敢来求。求得苏家郎君供出账本将功折罪,求得上官静掩护身份逃脱长安,求得天大地大隐姓埋名去,胆战心惊也要挣得自在。
一年一年明里暗里刀尖求生。寺里的人,如今活下来有几个?
一早怕了。
薛驸马的心思猜不透,看得到,逃不脱专司刺探黄组无孔不入眼线。也是薛怀义大人指明要向上官静送出的消息。
谋算万千,只一着轻松破去,无情人的有恃无恐。
不是没有犹豫。
透露了是命令,不透露是私心。
偏偏对付的是心软的玄组小六,神色未有稍变,一切预料似笃定:“我都知道。”
一早知道的事,便算不到小俏头上。
言辞拙劣,仍反过来安慰。
寺里的人脱身难,还一个一个脱身去。
“挺好。”上官大人惯了冷面,也看得出真心高兴。
离开的时候,泪痕早干:“上官大人,自此一别,不再见了。”
苏家郎君打发远远站着,牵住马儿头挨头,忧心忐忑远远来望。
望美人一笑,妩媚入情:“大官大人不想香一香奴家的脸么?”
上官脸一红,当了真,摇头拒绝。
“我不说,大人不说,”俏皮地,指一指未来夫君:“他也不说,不用怕大人的心上人知道哟。”
“你没有她重要。”说这话的时候身上一轻,仿佛月儿就在眼前,笑着看。
那才是上官静最不能骗的人。
小俏轻轻“嗯”一声。
沉默许久,忽而嗔怒:“刚夸过大人心软,又这般来伤人心。”
掩了嘴,状若无意玩笑:“大人不知,最当初叫小俏动心留恋的不是别人,是上官静。”
“可惜上官静心里一早有了别的人,又有什么法子?”
“没法子,只好换一个人去喜欢。”声音低下去:“我也只有一辈子。”
喜欢的人等不来,又有什么法子?
换一个人啊。
不由得皱眉:“可以吗?”
“当然。”
上官愣愣站在原地,看她头一遭不掩饰利落身手稳当骑上马背,轻轻一夹马腹奔远,笑声都放肆,身后是相许一生郎君。
终于,喃喃说给自己听:“不,不可以的。”
永隆元年的秋,跟往常一样。那天的上官静撇下队伍疾驰在夕阳里,一心想快些回到长安,回到月儿的身边,耳畔歌声清晰了又模糊。
唱美丽的山妖,捉走樵夫的心。
“住在山里的神仙们啊,请叫那姑娘转头将我看,把她的心儿交给我。就好像,我把自己的心——给了她一样!”
值得吗?不知道。
不过是没得选。
大宛马从行军打仗时便跟着,自有默契慢慢走近。虎纹龙翼,长身俊足,连夜奔驰不见疲态。禁不住爱惜摸一摸马颈,惹得小呆哧哧吭吭,鼻尖哼出不满。
“丘叔叔,我走了。”
寂静的林,叶子一片一片黄。等什么时候风吹过来,再一片一片的掉,回不来。
心都给出去,怎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