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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驸马 ...

  •   散沓脚步声逼近时,一直不徐不疾身影仿佛终于有所察觉,拐角处猛地发力,霎时消失长巷尽头。
      不大的小镇上气派屋楼不多,上官静屏气藏身于低矮檐墙上,灰色的影为灰色掩住,凭空消失般。
      等身后之人都发了慌,顾不得隐藏形迹奋力直奔,几息之间越到自己前头,才施展身形犹如一叶堕地,双手屈指齐出,击中最后二人第三椎节处,哼也不哼立时软倒。
      武功稍高两人一遭伏击,余下游勇并不足虑,甚至连示警烟花也来不及放出便丢了性命。将几人尸首提到草垛后藏好,念头微转,重新伏回先前藏身之处。尽管敌人都是以重手震断经脉除去,仍觉得隐隐血腥冲上鼻端。
      御前红人上官静扶柩返乡,所到之处,当地驿馆自然殷勤招待。有名冯姓小官尤其机伶,一早打听出随行的漂亮女子乃是万花楼里新赎身出来的小俏姑娘,照顾周到,比之寡言冷面的上官大人更热络三分。
      眼下时局动荡,徐敬业盘踞一隅不断坐大,饶是偏荒小镇,亦不免各揣戚戚,入夜后仍带三分警醒。
      果然才刚三更,悉索之声四起,真有人集聚驿站外围意欲窥视。上官解决掉两拨探子,才待回房,猛然一声凄厉呜咽,明明白白是小俏声音,屋子里已然不见人影。
      随行仆从多半不谙武艺,亦不熟阵法,只得令他们就地加强防范,只身追出。没料到拐过几条长街,仍不见小俏踪迹,四下黑影逐渐增多,竟是将自己困在当中,且不断缩小包围。
      幸而对方亦不似本地人士,于地形不甚熟悉,上官只管仗着上乘轻功专走高墙窄巷,心底无端躁动,隐隐不安。
      勉强收敛心神,不妨极低哀鸣细细碎碎成线,传入耳中。
      自十岁上就熟识的声音,此刻听来,犹如重鼓。
      本该驻留长安无极观的神鹿,怎会出现在这西去长安六百余里的偏僻小镇,出声示警?
      鹿鸣未歇,周遭丘陵缓慢爬起薄雾,一切匍匐笼罩。
      公主仪驾也在这薄雾里,缓慢驶进长安城。
      没当家的在,太平公主府并未随御驾一并迁往洛阳,而是待公主和驸马回来安排诸事,再与长安府尹等百余名理事官员,以及同样产业太多不及打点的宗室一起,由五千御林军护送至新都。
      春妈妈的安排向来贴心,夫妻二人各备了浴池,免得沐浴时还得端着面上和煦,拿腔作势。
      太平亦得闲与乳母讲几句贴心话儿,见她心不在焉盘坐池边伺候,存的何等心思一猜便中,笑道:“春妈妈在想叶儿了吗?他前些日子生了回小病,给爷爷得了信儿,老人家好一场揪心,才一回城就派人接了去,怕是要过几日才看得到他了。”
      春妈妈难为情地红一红脸,灵活双手覆在太平肩颈,用力适度地拿捏起来。
      一觉到头疲惫尽去,已是天色擦黑,习惯性唤着人进房掌灯,边伸手往床边柜顶一摸。
      落了空。
      春妈妈真是年纪大了呢,许是又分别数月,连提前准备些吃食亦忘了。
      公主殿下也是会肚饿的。
      再等片刻,连伺候门外两位近婢都不见声息。
      唯有趁着无人拍拍平瘪小腹,风仪全无苦笑:“春妈妈倒是会分派。”想必临行在即,都打发到账房去清点家什细软了罢。
      少时在宫中,去御膳房偷点心的事,太平没少跟着几位哥哥做过。这会儿忽然起了玩性,披衣下床寻摸到锦面云纹鞋穿了,就要故技重施。
      门外月新生,水榭流银。湖畔佳子,眉目生润。
      桐木琴,焚香炉,青丝玉冠。
      娴熟弦微拈,抬头来望:“公主殿下休息得可好?”
      太平哑然颌首,忍不住挑眉一笑。
      二人成亲数年,驸马头一遭关心起他的妻子,可见生疏。
      身边没有下人留着,半欠起身斟杯茶试过冷热,再指一指桌上两盘糕点:“公主殿下若是饿了,先将就垫补些,听薛某奏一曲可好?”
      “有劳驸马。”对薛绍莫名自称恍如不闻,只管礼数周到回应,望着糕点上刻意一层甜腻皱眉。熬不住饥火上升用几块,待要压一压口中浓甜,却发现莲芯苦茶亦加了蜂蜜其中,无奈作罢。
      婉转高,哀渐浓。正是薛驸马平日里拨弄的调子。只是这次,细碎相连成曲,格外引人。
      神采点点飞扬出来。
      是鼎盛长安才将养得出的男子。雍容、清朗,人群中摘下面具,烟花一璨,风流谱尽。
      相视而笑当时,两厢天真。
      成亲过后,初见种种忘却,伤心怀抱,鲜活都细碎。
      成亲过后,唯有今天,他活着。
      他好似活在一张琴上。
      一曲长无尽,终有了断时。
      太平虚虚握住自己腕子,不吝赞道:“音之奇绝,闻者生情,驸马高艺。不过哀婉凄艳,不像出自男子之手。”
      “公主所言甚是。此曲最初乃薛某一位故人所作,那时的她诸事顺遂,双亲康泰夫妻恩爱,又刚得了爱子,更是满心欢喜,本不该写下这样的谱子来。”
      然世间几时容得下富贵安然?轻飘飘一纸明黄,旦夕之间,尽数倾颓。
      多少本不该,心头憾,轻易一生交付。
      眼眸里逐渐沾回冷:“公主之尊,也少不了些‘本不该’的事吧。此曲之于薛某,犹如那昆仑奴面具之于公主。将心比心,彼此竟能相懂,也算缘分,是吗?”
      太平叹道:“驸马一直是个聪明人。”且一样不肯活得糊涂,于是都辛苦。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过问往昔,相互过问心里那个人。
      心平气和。
      薛绍甚至有闲情绕到桌前再布一次茶:“回了长安,公主殿下的暗卫们一直没现身呢。我想,他们不在这里守着公主殿下,一定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做,是吗?”
      太平屈指弹一弹杯沿,不答反问:“叶儿已经随祖父出城了么?”
      “啊是了,薛某先前担心上官营长路途凶险,特地送了信儿到琅琊王府上。想必公主亦得了消息,仍不放心,才将人手都交给丘神绩将军前去护卫,是吗?”
      一连三问,太平老神在在不为所动:“驸马不敢在母亲眼皮下动手,利用叶儿延误太平行程,当说是一着妙棋,还是诡谲狠辣呢?”
      岁月里,变的是人,不仅仅是人。
      “你不该这样对待叶儿的。”
      薛绍脸上血色全无,仍勾一抹笑:“若非‘本不该’,薛某计微言轻,怎算得到公主头上?”
      “为了个上官静伪造圣谕的时候,公主不一样欺瞒了自己母亲么?唆使上官青衣族规压人将上官静逼出长安时,公主不是连上官静也要欺瞒过去么?丘将军手中伪谕,是不是什么‘上官静悖逆妄行,屡犯天威,特谕流放塞北,无令不得返回’之言,打定主意要骗她一生?”
      “现在外面情形如何,公主不想知道?”
      “太平不知者多矣。原以为驸马所图者大,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母亲。”
      “所以公主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动手么?”英俊面庞带出几分惨然:“天后圣明远非皇上所及。内忧外患之际不能轻易血洗朝堂,刚一察觉不妥,立马下旨迁都洛阳。看似极笨的法子,却打乱我们全盘谋划。”
      重建根基,谈何容易?
      “何况有一点,公主是想错了的。”郑而重之拿起一旁长剑,镶金嵌玉,华贵异常,月色下荡出粼粼水纹影,漂亮得毫不危险。
      他偏偏用它,练就杀人剑。
      “我最恨的,是你。”剑柄裹缠红缎细细拆开,一圈圈缠绕手掌上,牢牢握住,像生怕丢了什么东西。长年练习使得剑柄摩挲暗滑,看上去比剑身衰老许多。
      人也可以老得不一样快。
      那天,天亮得格外早。他温柔为她绾发,捏一支梅花琉璃钗。刚满周岁麟儿极懂事极安静裹小被褥中,睁着乌溜溜水眸子,口齿不清唤娘亲。
      那是他最后年轻时光。
      “你还能手段用尽的对你喜欢的人好,我却再没有了想要讨好欢喜的人。”
      “本来成亲的那天晚上,这把剑就该派上用场的。有人在慧娘叶儿灵位之前,提醒我没有了妻儿,却还有父亲和满族青壮老幼。”半生修文习武,行举谦和,从未有过如此恶毒快意,执着再问:“公主殿下可知那人是谁?”
      “静儿?”冷静始终的太平终于动容,起身时杯盏带落地面摔得粉碎:“那天晚上?”
      “不错。公主认为她是专程来提点于我的么?她是来告诉我,若有一天公主被我辜负,或是有甚差错,她便会用这把剑杀掉我。”
      公主出身荣贵,父母兄长捧在手心,宠爱不及。
      然而又还有这样一个人,肯抛却了柔软与尊严,在她成为别人妻子的时候,低声来求。
      怎叫人不妒忌发狂。
      “公主不屑多看薛某一眼,我却无时不将目光落在公主身上。几名武举人的确是我一手安排,不过也不必要用到他们,对吗?而纵然公主猜不到我目的,依然只有三分胜算。”
      “直到假消息放出,公主宁信其有倾力对付,薛某才恍然,公主心底,抑或是盼着今日局面的罢。”
      这样的念头,甚至是不自知的。太平公主一死,种种安排再没人知晓,也再没人能追查到上官静下落。
      也让那个人再没有理由回来。
      隐秘的绝望,和希望。
      “事到如今,只能委屈公主于府中遭叛党夜袭,与驸马双双身亡了。”
      “我今生已不能如愿,便来如了公主的愿吧。”
      一剑冷然将琴劈做两半,诸弦哀断,乘风呜咽。
      宽袍广袖,银白束腰。真个魏晋风骨,驸马薛家,浑似旧模样。
      踩在自己扭曲的影,步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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