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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劝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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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袍男子一盏新茶将将下肚,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上官大人到得好快。”
薄薄木门应声开,银箭“笃”地钉到桌面,手握着茶盏相去不过三寸。
偏西日头挟住笔挺身影,逼仄花厅中投一小片灰,缓慢脚步封住所有逃脱角度。男子更见无奈,取了灯盏铜签,索性要将油芯挑亮些。不妨疾风暗生,来人两指微曲并出,相隔尚去数寸,掌缘诸穴劲透凉意。
急忙铜签上翻,仗数寸长势反刺合谷、劳宫两处,迫得对手中途招变,连晃两晃,食指住扣拇指,向铜签中部弹去。
烛火几不可察,动容黯然。
转眼拆出十余招,每一手均未使老,方圆尺间以真力相碰,隐约嗤嗤连声。一支铜签始终伸不至灯盏前,也没教对手轻易夺过,摇摆烛焰左右都有无意护住,岌岌可危中始终星点亮。
灰袍男子不由哈哈一笑,铜签忽的脱手,准头换了方向直往来人前胸,小指藏于后猛地探出,堪堪要挨上油芯。
两人巧斗片刻,各自右掌迎敌,灰袍男子耍个小计,心知胜券在握,不免笑意更深,左臂仍是垂在身侧不动。
对方的左手却动了。
掌心忽翻托住他手腕,指节曲起叩在内关太渊间,短短一瞬只觉酥软感觉倒震而上,半条手臂全然酸麻。几乎同时“叮”地清响,铜签已被右手三指夹住,蓦地势颓。
倒转签头,飞快一拨。
焰尖“啪”地重获新生,活泼映出来人斜飞鬓眉,睫毛细密,眸子半遮掩。
“上官大人好功夫。”灰袍男子并不着恼,握着手腕慢慢退回桌边:“也好变通。”
到底军中历练过。若真一板一眼死守规矩,哪能攫住稍纵即逝战机,得胜而还。
未及坐稳,上官跟着踏上半步:“谁叫你来的?”
这才真正有些吃惊,料不到有此不假思索一问:“上官大人怎知不是在下有事相邀?”
上官抿着薄唇,摇头不语。
因她寡言,常与人木讷之感。然这认真动作,反带些天然灵慧,教人忍不住露出苦涩形容:“到如今,却是轮到我后悔了。”
世人皆知,寻常要走青云门路,都该往另一位上官大人处投其所好。适才争斗不见戾气,显然出自一时兴起试探而非寻衅。
上官仔细辨认他面廓,知晓此人相貌并非易容而成。三十余岁年纪,五官里唯有鼻子格外英挺,平添几分俊秀气度。
亦是陌生面容。
既不相识,脚程辛苦引人到此,总有所图,总有旁人所图:“谁叫你来?”
凛冽目光迫得男子收敛笑容,袖中掏摸片刻,抛出件乌黝黝物事来。
随意一抛全未刁难,上官胳臂略抬,轻轻易易抄在手中。
“既见此物,想必已解上官大人心中疑惑,还望不要推辞那人一面之求才是。”灰色身影几个起落,已趁机腾跃门外,朗声不绝:“在下话既带到,就先行告辞了。”
“你是何人?”他当真要走,上官是拦不下的,因此立在原地并无动作,出言相询。
“若与大人有缘,自有再见时,若无缘,大人亦不必将我等无名之辈放在心上。”男子起身,收敛轻佻冲上官规规矩矩行礼,足下发力,须臾行远。
茶凉得快。
月亮坠到一半,给软枝缠绵成罗网拉缓脚步,好似留住时光。柳叶尚透着绿片片轻蜷,没奈何瑟缩,又留不住时光。
山风也是凉的。卖力吹皱和尚素色宽袍,刮上划满年岁干枯脸颊,身前黑白杀正酣。
目不转睛盯住棋盘,偏好似背后生眼,模糊身影才刚转出山角,已自起身将对面山石落叶轻轻拂去,伸手示意安坐。
“施主到得好快。”
小小一串佛珠摩挲多年,檀香珠暗泽泛光执手中,微微颌首见礼:“清正大师。”
老和尚一双眼睛是年轻的,半眯起来,含无尽悲,皆是禅意:“听闻施主临别在即,和尚却仍有话说。只是入不得第三人耳,故而请了位老友出面。要施主多费周折,却是和尚过失了。”
上官不答,目光梭巡片刻,面色凝重。
滑玉棋子重不过数钱,经不得风势稍厉,然此刻十九纵横里全神胶着,丝毫不乱。每一枚均半嵌入棋盘之中,指力端的强劲。
身怀绝技而不为人知的养气功夫,更是骇人。
他自顾苦苦思量局势,良久,方谨慎落下一子:“和尚功夫只用来下棋,从无与人交手。依施主见,这是算会得功夫,还是不会呢?”
不待上官细思,手中黑子步上星位,徐徐成势:“施主可知和尚出身何处?”
其时佛法兴盛,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升斗小民,多得是虔诚向佛心。上官耳濡目染,好歹知晓些禅理,乍一听得道高僧妄论出身,着了俗气,不由得浓眉微拧:“大师?”
“清正剃度于白马寺,十年游方,十年枯禅,方得下山出寺。寺中有位小师弟法号清远,施主可认得?”
此话一出,上官整个猛地绷紧,右掌飞快搭上剑柄,心念电转间只反反复复四字:他知道了!
那天跟往常一般接了天后命令,前后合围将人堵在满街星月灿烂中,师姐的匕首自男子颈项熟练没入、拔出。血红惊心濡湿层层黑衣,隔出老远,仍能感到流动一股热。
男子倒在沉默里,目光穿过夜色寻见上官身影死死盯住,尽是悲悯,渐渐黯然。
那个时候,她并不太明白。
如今,又见着这样一双眼睛。
多少不肯想起,偏偏不得忘记。
陡盛杀气恍如不觉,反是师弟诚挚言语晃近前。和尚神色未动,到底一声叹息,也有不得忘记。
烧毁整张脸都裹白布下,剩一双眼睛泛活气,是早早算到自己死局的淡漠苍凉,又几分欢喜:“身在红尘,哪能安然超脱。若得机缘,还望清正师兄为天下计,一尽绵薄。”
今日局面,不知小师弟算到几分?
“施主不动手么?”僵持中黑棋为白龙困入死路,左右难逃。指尖一枚黑拈得生温放回棋盒,笑道:“观棋如观天下,太平公主棋力高绝,和尚甘拜下风。”
国师出关那日,太平立花下,局半残,两手交叠微隆腹前,笑问和尚。
杀一人救一人,当作何解?
远处是无极观通天喧扰。
冷然眉眼就在轻描淡写“太平”二字里,不自主地温柔下来。落叶半黄飘摇二人之间,眼见为风所欺,打着旋子要覆棋盘上,被上官先一步拂袖卷住,松开剑柄虚虚在握:“大师的话,还没说完。”
和尚肃容合十:“是故事没讲完。”
故事都是短暂的。不过也长过许多人浑噩一生,片段凌乱散落,凑不成故事。
渔夫向着菩萨抱怨,自己日日奔走尚且刚能温饱,但逢天不作美出不了船,生计更是发愁,不像你们菩萨端坐庙宇悠闲自在,香火供奉不缺。
又凭哪一点来宣扬众生平等,教我们忍耐苦难往下活?
等他意气稍平,菩萨方悠悠开口:你向我抱怨得,我向你抱怨不得、你忍耐贫穷,我则忍耐你。坦然受香火,便是这一点“凭什么”。
诸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多少该与不该,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如这满目黑白,漫天辰星,见与不见,是心动与心不动。
“都是执念。”和尚端坐石上,晨钟一响里庄严号宣。
上官眼中寒芒骤长,昏暗里一闪而过:“大师之意,上官不太明白。”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施主此去,是身自在,亦心自在。”
初旭将冒头。逼得弯月黯淡,掩面惶惶行,贪恋的温柔拖沓时光,都凶猛前来找补。
晨钟二响。伴着悠扬,无形愉悦隐秘攀爬,软化少年过早沉稳面容。
眼未弯,嘴未翘,不辨喜怒。
然她分明在笑。
摊开掌心半枯黄:“大师,这落叶,是该归于尘土,腐化成泥,还是委于流水,随波远去?”
几时起,竟有这等好口才。如天后说,很多事,上官静并不是不明白的。
连和尚,都可以藏住那么多年的功夫呢。
“万物有定数,纵使小小落叶,亦自有它去处。”当初清平观里,和尚如是曰,而今一意将人劝离远走,少不得前后矛盾,叫眼前少年抓正着,苦笑以答。
“那就是了。”挑起一边浓眉,极少有活泼气,枯叶珍而重之放置棋盘当中。再抬头时,又成平常模样:“我也自有去处。”
不尽似平常模样。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清正还待再言,冷不防被截断话头,一语道破:“大师一意点化于我,可也是执念?”
终于无话可答。晨钟三响中唯有自嘲长笑,惭愧不掩。
一片枯叶,尚不能掌握其归处,多少人与事,能一一算计清楚?多少人与事,肯去算计前尘因果?
笑的是清正自己,算不如师弟、悟不如上官、棋不如太平。痴长年岁,到头来争强好胜尤甚常人,反要倚着上官有意无心一言,方得豁然通明,何其谬哉?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数十年参悟不破,佛是有口无心。
待笑声渐歇,摆摆手既是送客:“来日长途辛劳,施主多加保重。”说罢径自阖上双目,头颅垂至胸前,声息悄然仿佛入定。
上官纵身而起跃至跟前,伸手探到他鼻下,指尖泛着凉直透背脊。
默然良久,拉起仍然柔软手掌,将佛珠郑重放入。
风呜呜细碎哽咽去。长久得永无止境般钟声散入层层薄雾,终究没了踪影。
万花楼当红舞伎小俏姑娘立牌坊下,未尽夜寒中手忙脚乱裹紧披风,依旧冷得有些发抖。
直到四下早点铺子吆喝声起,无数包子馒头笼屉摆满街头,蒸出白茫茫热闹人间境,才看见一人一骑,朦胧里缓步而来。
心情顿时就好许多。
“上官大人,你来迟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