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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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凤二年春，梨园，龙门诗会。
上官婉儿随在父亲身后入席，敛衽识礼，落落大方，引来不少青年贵族目光。一首《驾幸三会寺应制》不卑不亢极尽颂歌之能，以十四稚龄成为新任诗魁。
天后悦甚，称之“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钦定为皇子侍读，赏金百镒，一时风头无两。
此时的公主院却是另一番景象，宫人四下乱窜，惊慌呼救者有之，手足瘫软者有之，气定神闲者有之。
当此际，不骄不躁者，也唯有太平公主陪读，韦氏小娘子了。
这等戏码不出半月总得上演一回，可怜宫女太监们不敢儿戏，次次当真。小公主每每得逞，自然变本加厉。
慢慢走进东面寝宫，太平赤脚站在梨木凳上，两手抓住白绫不放，歪歪扭扭一个活结，面前跪一地的瑟瑟发抖。
又换了新花样么？
“打结的时候多绕半个圈儿，不然一吃力就散了。”忍不住好心提醒，假模假样跪在最后，等着热闹看。
前日太子贤受命监国，议事处改到紫阳殿，手捧诏书跟着上官仪推门而入，没想小身影几步上前落座正位。椅子宽大，索性盘腿而坐，还得意地弹几下：“贤哥哥，这椅子可真不舒服！”
高宗见之大怒。深感平时对爱女太过骄纵，不由重重责备她几句，吩咐禁足公主院，不得诏令不许出门半步。
急忙可怜兮兮望向母亲，没想母亲凤眼一瞪：“没听见皇上的话吗，还不快把公主请回去？”
左右不敢怠慢，急忙将公主送回寝宫。
本就一肚子闷气，用午膳的时候听下人无意间提起，原来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皇家诗会，长安所有望族名士都将赴会，热闹非凡。
这一下可触到了小魔头的逆鳞，跳上矮凳不依不饶。斜眼看见乳娘春妈妈跌跌撞撞跑到跟前，一边手不停歇将白绫重新系好，一边撅着嘴儿道：“春妈妈，你来得正好！去告诉母亲我再也不喜欢她了，都三天了还不来见我，我这就死去，谁也别拦！”
不顾春妈妈双腿一软几要昏死过去，半踮起脚尖脑袋就要往前钻，突然手里一空。小魔头顿时失了平衡，身子一歪栽下凳子，摔在厚厚波斯彩色驼毛毯上，狼狈万分，所幸并未受伤。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名中等身材的禁卫军，一左一右分立大门两旁。不远处，天后正在近身侍监王伏胜搀扶下，不疾不徐走来。
跪得最近的两名宫女松口气，急忙上前扶起小公主。白绫无端断成两截兀自捏在手中，气愤愤回头，果然橼梁上钉着一把不起眼的灰色小刀。
眼睛骨碌碌一转，落在门口二人身上：“是谁坏了本公主大事，站出来！”
跳脚间天后跨进门，附和道：“正是，谁这么大胆，竟惹到大唐公主的头上来了？”难得见小丫头吃瘪，笑意是藏不住了的。
太平知道母亲打趣，赌气不理，好一会才道：“你尽管去那劳什子的诗会好了，来看我作甚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妈妈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都三天了你才来，不知道我想你吗？”眼圈儿一红一红，终于扭过身子扑在母亲怀里。
天后心头一热，轻抚爱女背脊好言好语：“那今天妈妈就作一回主，免了公主的禁足令可好？叫春妈妈带你去换件衣服，下午是你哥哥们的马球赛，妈妈带你去瞧。”转向一旁埋头不语的韦氏娘子：“韦娘，你也去。”
都是花一般年纪的少女，自然是爱瞧热闹的，韦娘急忙谢恩，满脸欢喜。
“真的？”太平闻言大喜，急忙伸手去拉瘫在一旁的乳娘，泪痕未干，已自绽如春花：“春妈妈，快些快些！”
跑过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左右瞪上一眼。
天后待她跑远，脸上慈爱之色不减，挥手道：“下午的球场，你们就不用跟去了，自个儿去禁军指挥所报到吧。”
二人磕头应了，弓身退出院外。
走出老远，个子稍高的那个突然拍拍胸口：“可吓死我了，还以为天后是个十分严肃之人，原来挺和善的嘛。”说着手肘就拐过去想捣捣同伴，被同伴一个侧身避了开去。
高个子无奈：“就你这性子，除了师姐我，一辈子别指望再有人对你好言好语。”蓦地想起太平公主四脚朝天的狼狈样儿，吃吃笑起来：“你也真胆大，说出手就出手，堂堂公主出那么大一个丑，不怕她砍了你？”
同伴终于从紧闭的嘴皮中挤出俩字儿：“救人。”尽管冷得瘆人，还是嗓带初开的少女声音。
为了救人出手，公主再恼怒，天后也不会许她胡闹。艰难揣测出师妹简短答应后的曲折含义，师姐摇头：“那你至少也上前将人接住，摔坏了怎么办？”
“来不及。”当时相隔少说五丈有余，中间还趴了一地的人，鸟儿也飞不了那么快。
师姐摸着下巴：“也对。”转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对方已经走出十步开外，脚下还在加快，显然不愿继续话题。
“唉！小六！等等我！”急急忙忙跟上去。
二人便是“寺里”满师下山的大师姐和上官静儿了。大师姐本名阮姜，另一重身份是万花楼的花魁常心姑娘，擅于潜伏刺探，四年前与上官结成固定搭档执行多次任务。如今太子贤羽翼渐丰蠢蠢欲动，是以上官庭芝伪造了二人身份资料安插到禁卫军中，贴身保护天后。
这边二人一路遂顺，报道后编入左军一营，分得一间小小居屋。那边马球场上，年富力强的皇子们正策马而动，挥汗如雨，希冀着自己英挺身姿落入父母眼中，讨一句衷心的夸赞。
谁能保证那一句夸赞，兴许就能让自己指尖，触到摇摇欲坠的中宫之位。
李贤身份有别，不能像从前一样混在兄弟们中间胡打胡闹失了体统，头冠紫冕坐在父母下首，面色凝重。
“太子，瞧瞧你的弟弟们，虽然文武皆全，却没人抵得上太子当年一半神勇。”天后见儿子神飞天外，拉着女儿的手不放，同他说笑。
李贤急忙收敛心神，垂首应道：“母亲说笑了，弟弟们人龙之姿，都是我大唐未来砥柱。”眼角望向父亲。高宗病体沉疴，只观战片刻便已沉沉入睡。
自两年前武氏家宴上魏国夫人突遇不测，父亲便再也没有睡醒过，最后的生气随着那抹艳丽的红沉入太液池底，只余迷茫的灰色，霾住了整个长安。
也扑朔了太子宫。
于是他以午宴上饮酒过多，身体不适为由，起身向母亲告退。
天后关切道：“去罢。太子身负监国重任，要多多保重才是。”立储之后，母亲再没叫过他名字。李弘也一样，被母亲亲手扶持上中宫之位，尔后在她膨胀着自审着的政治诉求中，沦为不可妥协的敌人。
无论样貌还是性格，他都太像母亲，可惜太像母亲。
侧席上的上官婉儿目送他离去，震天喧哗里独自一袭欣长孤独的影。年幼的她还看不到，一旁父亲审视的目光，落在同一个方向。
球场里悄然变了格局。李旦领衔的甲队实力稍逊，略处下风，没想天后携了太平与韦娘到场，本是忽忽神游的三哥李显蓦地来了精神，一柄球杆也耍出长枪架势，横冲直撞。
李显身形肥胖，胯下一匹玉花骢跟着膘肥体壮，乙队给他毫无章法一冲，竟也乱了阵脚，李旦等人趁势抢上连入两球，终于拿到一个平局。
天后兴致颇高，连连唤赏，一干贵族子弟纷纷下马谢恩。
李显得意洋洋冲主观席上使劲挥手，韦娘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只好遥遥回了一礼。
太平跟她并排坐着，坏笑着揽过她的肩，挪揄道：“韦姐姐，显哥哥上次送你的香囊还在吗？”
“去去，胡说什么！”
“就是上次紫阳殿外，他偷偷塞给你的那个啊！”
李显嫡亲皇子，地位尊贵，尽管肥肥胖胖丝毫不肖父母俊俏模样，难得对自己一片痴心，那天见他盛情拳拳，也就没有拒绝。没曾想被太平尽数看在眼底，韦娘腾地红了脸。
太平眯起眼睛，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你嫌显哥哥不英俊！”
韦娘恼羞成怒，以下犯上与她打成一团，笑声不绝。直到天后一声轻咳，才急忙收敛。
“呸！若是将来的驸马不英俊，你肯不肯？只怕不光要英俊，还得是人才武功一等一的少年郎才成吧？”韦娘低声反唇相讥，故意说得酸溜溜，教人识不出真心假意。
“才不！”太平高高抬起小下巴，满脸不屑：“这世上哪儿有人比得上旦哥哥贤哥哥他们？”
说到这儿突然卡了壳。
方才太平眼尖，白绫射断之前，分明门外有人指间白光一闪，是以有意无意目光于巡梭四周。某人始终低着头，只能看清鼻尖以下半张脸，人中细长嘴角微薄，下巴线条分明如刀刻，偏又玉般润泽生光。
真真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初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