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暖月 ...
-
泡在热气氤氲的暖汤中,上官静儿满意的眯着眼,衣服一件件叠好整整齐齐放在大石上。
两个月前,她刚刚爱上了泡澡。
翠华山本属秦岭一脉,地蕴丰富,山上一半泉眼出水温热,是以山中寺庙大多建了暖汤池,专用于香客沐浴,皇家寺庙因此多聚于此。
这个泉眼地势偏远且隐蔽,寻常不见人迹,那日练功练到一半,无意间发现这小小人间天堂,便时时偷空前来。
平时训练严苛少有放松,此时鸟鸣山幽,听得片刻,眼睛再也睁不开,眼见要坠入梦乡。突然一阵猫儿似的啜泣声传入耳中,跟着是脚步踏在碎石上的窸窸窣窣。
上官悄悄潜入水底退到隐蔽处,俯身摸到一块石子,看准偷偷摸近的黑影,弹指破空而出。
小太平失了方向,一边在山上乱转,一边大声哭喊。不多时嗓子又痒又疼,只好哭得小声些,再小声些,到最后已化作嘤嘤哽噎,犹不肯停。
泪眼婆娑中前方雾气缭绕甚是好看。试着靠近几步,就看见月下水波粼粼;再走近些,隐隐约约一截木头在水中沉浮;再走近些,膝盖莫名一痛,本就腿脚发软,这下站也站不住,惊呼一声头朝下往池里扎去。
上官暗器一出便惊觉对方身形细瘦,该是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一声惊呼带着些许沙哑入耳,明明白白就是稚童嗓音。
上官想也不想,合身扑出想接住那孩子,跃起一半身上一凉,突然记起自己光溜溜不着寸缕,连忙缩回双手护在胸前,硬生生止住身形噗通躲回水中。
噗通。于是上官眼巴巴看着太平一个倒栽葱栽进池子里。不及三尺的水深,也有本事惊慌失措地扑腾,仿佛快溺毙一般。
狼狈万分中被上官抓住衣领提出水面,小太平已经好几口热水下肚,急忙手足并用地抱牢了,好一会才慢悠悠睁开眼睛,圆溜溜似小狗上上下下打量:“咦?原来不是木头呀?”
上官一手捂在胸口,莫名其妙。
熟练地生火,将湿漉漉的月牙白衫子悬空架好,上官只穿着单衣,听一旁小家伙细声细气说着迷路经过。
紧紧裹着上官的外套手舞足蹈:“小东西跑进院子里又跑出来,我就跟着小东西跑出来,结果小东西跑得太快不见了,我就怕得哭了,哭着哭着就遇见你了啊,然后就摔到池子里去了。”
上官一脸茫然:“小东西是什么?”
“小东西就是小东西啊,”小太平从没见过野鹿,叫不出名字,只好比比划划:“这么大,四条腿,身上的毛毛是这种颜色,”指指上官外套棕色花纹,“头上有两只角的。”小手贴在头顶,手指一弯一弯。
“原来是鹿啊。”上官见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终于绷不住小大人风范,抿抿嘴笑了,眼角勾勒一个好看的幅度。
小太平有点呆。自小人人见她恭恭敬敬,却没有谁冲她笑到眼睛里;父亲兄弟疼爱她,也始终不忘保持皇室中人应有仪态,笑容断不肯再深上一分。
真好看。
上官老师教过一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啊对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虽不解其意,小太平望着上官额上小小美人尖,莫名觉得此句此景,美不胜收。
于是她得意洋洋大声念出来。
上官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小被送进寺里习武,勉强认得几个字已属不易,何况生涩拗口的诗经。
小太平噎住,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强行岔开话题:“你叫什么?”话一出口就觉冒失,急忙补充:“我叫月儿,你叫什么?”
太平真名李令月,在她出生时母亲怀着无限爱意取的名字,只是懂事之后,连母亲也一口一个太平,再没人提起月儿两个字。
眼前的漂亮小姐姐嗓音软软沉沉,她叫月儿的话一定很好听吧?想到此处,眸子又慢慢亮了。
上官一脸茫然:这小姑娘看着真乖巧,只是脑袋好像不太对。
不等太平追问姓名,上官取下烘干的衫子递给她:“喏,可以穿了。你快些换好,等下我送你回去。”听她描述的寺庙模样,该是香积寺不会错了。
太平口中答应,半天不见挪步。
“怎么了?”
“我不会穿……”红着脸小小声,细纱襦裙看着式样简单,做工精细盘扣错结,更别说身后束腰,小公主哪里会做这些?刚才脱了半天,还是上官看不过眼,上前一把拽下来的。
上官一拍脑门:怎么就忘了这小姑娘是个傻子。
伺候更衣完毕,小傻子又有话说了:“那个,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从大门回去,会被妈妈责骂的。”身边的侍卫宫人少不了跟着挨罚:“能不能送我回原先的那个小门?”
上官无奈:“你还记得那小门在哪儿么?”
“嗯,不记得了。”理直气壮。
忍一口闷气,就知道你不知道:“我想想办法。”
婉转低鸣声溢出薄薄嘴唇,很快逸散在稀疏月色里,不一会,高高低低回音四起,有远有近。
小傻子愣住了。宫里最好的丝竹班子,也奏不出这样好听清朗的曲,声声似首未尽的歌。
微张的唇角摸上去都觉得甜丝丝:“跟小东西的声音一样呀。”
轮到上官有些不好意思,侧头避开小傻子的小爪子:“我小时候被拐子拐走过,扔进山里差点死掉,是鹿群把我养到四岁多,才被父亲找到接回家的。”字字句句都透着满足。
所以上官静儿的家人,要比别人都多得多。
十余只大大小小野鹿自林中窜出,与上官你来我往应和几声,一只数月大小鹿慢慢走到二人面前。
“就是它!”俯在上官耳边小小声,生怕又惊走了眼前的精灵。上官见她缩手缩脚的样子,鼓励道:“有我在不怕的,你伸手试试。”
小太平半信半疑照做。果然小鹿不躲不避,伸出粉红舌头轻轻舔她手心,麻麻酥酥惹得她咯咯直笑。
“让它带路,我送你回去。”小鹿摇头摆尾在前,上官牵着小傻子的手在后。
走出老远没见身后唧唧咕咕,上官回头,正迎上眼泪悄悄地啪嗒啪嗒。
“怎么了?”
“脚疼。”撩起裙子,膝头上一团青紫。上半夜还跑了不少山路,忍到此时,已算得是极乖极乖了。
上官愧疚。只好蹲下身,将自己的鞋从小傻子脚上脱下穿回自家脚上,两手弯到后背做一个虚托姿势。
“这才对嘛。”扯过上官衣袖抹抹泪痕,高高兴兴趴好,脑袋埋进上官肩窝,不一阵便昏昏沉沉睡熟。
上官试着叫几声:“小傻子?小傻子?月儿?”确信没有回应,这才催着小鹿加快脚步,放心施展轻功跟上:皇寺重地发现会武功的可疑人物,怎么得了。
小门?狗洞吧!上官向小鹿连着确认两遍,发现自己今晚笑得比一年都多,晃晃肩膀:“喂,到啦!”
“到哪儿了?”迷迷糊糊睁眼,不耐烦地拱了拱,顺势将嘴边的可疑液体尽数擦在上官后肩。
“狗……小门。”上官艰难改口:“天快亮了,你快点。”
溜回地上人也清醒了,知道与漂亮小姐姐和漂亮小东西分别在即,于是撅着小嘴弯腰将小东西抱抱,再和漂亮小姐姐抱抱。
真黏人。上官与小鹿同时摇头,转身欲走。
“喂!”小傻子没问到姓名,只“喂喂”的叫:“给小东西取个名字吧,以后我要是看见长得像它的就叫一声,兴许它还会应我一声呢。”
上官不忍扫她的兴,敷衍道:“取名什么的我不会,你来吧。”
小鹿黑乌乌眼珠从上官转向小傻子。
“就叫小带好不好?”掰着指头振振有词:“你看,今天它带着我找到你,然后又把带我回来。下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叫它带我找你好不好?”
小带,小呆?
小呆平滑皮毛凭空竖起,迎风抖了三抖,哀怨的盯着上官。
上官眼角一抽:“好名字。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与小呆撒丫子就跑。小傻子与她母亲竟带了这许多守卫,想必身份十分尊贵,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要记得想我!我叫月儿,叫月儿!”小声念叨大力挥手,一人一鹿身影慢慢变成小点儿,融进暖暖月色里。
美得像画。小太平生平第一次懊恼没有好好读书,小脑袋瓜里反反复复只四个字:美不胜收。
并且感觉怪怪的。
彼时上官年幼,一颦一笑收发由心,皆是风景。
彼时太平懵懂,半嗔半怪俏皮顽憨,满目天真。
二十二年后,大唐出了一位姓崔名护的新科进士。及第宴上看见太平茕茕伫立桃花林中,误认天女临世,七绝一气吟就,遂得传咏千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谁又知谁是谁,年华暗换了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