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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2年 惠择 翩跹(一) ...

  •   我把过往埋葬在家乡下不完的烟雨中,来到千里之外的云翔,开始另一段崭新的记忆。这是我从未来过的北方,公交车窗外的这个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的城市。在我的印象中,这里的人们一定有着如这里的百合般纯净灿烂的笑容,在这里发生的爱恨也一定分明热烈。也许就是这样的印象,让我有了最初的冲动来到云翔。
      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毒毒地照下来。学校里已经热闹得很了。到了物理系报到的地方,认真地报上李惠择这个名字。没想到负责招新的师姐在女生名单里翻了一圈之后,抬起眼来,告诉我,没有我的宿舍。
      这个世界开始荒谬了哦……我只好请师姐再翻一遍。正在这时,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来,“我看……好像你在男生寝室的里面。”
      师姐翻了翻男生寝室的名单,果然翻见我的名字。
      这都是怎么样的事故啊!
      我还拎着自己的行李,这样子没法自由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了。师姐只好说,让我和他们一起招新。我于是到里面去。和招新的几个人说了好多话,多到我不记得都说了什么。
      不过话虽说得多,印象最深的只有两个人。一是那位师姐。师姐的名字叫穆妍,云翔本市人,现在已经大三。看起来随和亲切得很,但并不像是个十分干练的人。
      再就是那个告诉我我的名字在男生名单中的男孩了。他叫萧骊声,是我们这一级的新生,从一个叫宁海却并不临海的东北城市来。因为是新生党员,便早来了几天参加培训。剑眉星目的一个人,笑容却是温润的样子。他有纤长的十指,在摇曳的光影中灵活地动作。
      等待是漫长的,关于我寝室的问题迟迟没有解决的消息。于是中饭和晚饭都和这些人一起吃工作便当了。穆妍师姐实在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儿,那个叫萧骊声的男生似乎特别善于说笑话,气氛很是活络。
      北方的云翔在这时节已经颇凉了,天黑得很慢,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凉意。即使有萧骊声把身上的衣服递给我,也仍然抵御不了我所不适应的冷。
      正在暖红色的晚霞慢慢消散的时候,一个人影急匆匆地朝我们这里赶过来。近距离时才看清,这是一位英挺却神情疏淡的男子。他只是问,“哪一位是李惠择同学?”
      “是我。”我上前去。
      “你的寝室安顿下来了。只是很不巧,我们系的女生寝室已经排满,你只能和两个历史系的女生合住一间寝室了。这个寝室和我们系女生寝室不在同一栋楼,而且那是一间异形间,只能睡三个人。如果你看了之后不满意,我可以再联系宿管那边调整。”
      我今天是真的累坏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老师,谢谢您。”
      “那好,”他的神色温暖了一些,递给我一串钥匙,“萧骊声,你是代理班长,就你来带李惠择同学去7号楼吧。以后要多联系她,她和大家都不在一个楼住,系里有什么事情还要你来通知她一声。”
      萧骊声微笑了一下,答了一个“是”。我就和老师还有穆妍师姐道了别,跟着萧骊声走向寝室。他朝我伸出手来,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似乎不太耐烦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声,“你的行李。”
      他是要帮我拿行李。我不好意思推辞,便说了声谢谢递给他。天已经全黑下来,路灯昏黄昏黄的。我看不太清他的脸,却看见沉重的寂寞如同夜色在他脸上蔓延开来。他也察觉到我在看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看什么看,要看看姚导员好了。”
      原来刚才那个男子姓姚,是我们的辅导员。“我饱眼福了啊,刚进学校就看见你,导员长得也那么好看,我的眼睛都快受不了啦。”
      他哼了一声,却是带着尊敬的语气的,“姚导员其实是个很热情的人,如果外表不那么冷淡就更好了。”
      “你总不会嫉妒他吧?”我嘻嘻笑起来,这个萧骊声倒是有些意思的,“手指很长,你学过乐器?”
      萧骊声沉默了一下,“嗯。我从小到大都在学音乐。”
      “那你为什么不报艺术生之类的东西呢?”
      “因为……没有因为,只是不想。你的寝室到了,不进去吗?你总不是要一直披着我这张皮吧?”
      我忘记了,他的衣服还披在我的身上。“谢谢了,萧骊声同学!”我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拎着自己那点行李走进寝室楼。他寂寞的身影,被我这样一步一步抛在了身后。
      这是一座很老的宿舍楼了。灯光昏暗,狭窄的楼道两边稀稀疏疏地挂着几件衣服。我走到217寝室,用钥匙开了门。
      门里是台灯温柔昏黄的光,光里独坐着一个伶仃的女生。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历史系女生了。“我叫李惠择,恩惠的惠,选择的择。我是物理系的学生,没有我们系的寝室可供我住啦,就被分配到这里了。”
      “嗯……”她脸上飘渺的神情少了一点,大概是猛地被拉回现实的关系,那神色里更多的是错愕,“你好。我叫洛曼琪,历史系。”她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递给我。我看见娟秀的小字和一行阿拉伯数字。不知怎么,我觉得垂头丧气,感到自己来时的热情都像打在棉花上的一拳又一拳,根本是空使力气。不过人总有点故事才算完整,洛曼琪大概也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就像姚导员肯定也不是天生的冰山男一样。
      “我从临暗来,你呢?”我问她。
      “临暗是吗……那里真是个好地方……”她轻轻地笑起来,很温和的样子,“我从沉镜来,东北人。”
      逆光中我终于看清洛曼琪的脸面了。脸面清癯,有点窈陷下去,眉目间带着缠绵多情的神情,笑意温和虚弱。大约不是个特别难相处的角色了。然而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总是无话可说,久了洛曼琪只好向我道晚安,兀自爬上床去睡。
      我突然想起来有哪儿不对劲儿了,赶在她睡下之前问她:“曼琪,我们寝室不是还应该有一个女生的吗?怎么不见她?”
      洛曼琪怔了怔,脸上的笑意浓些,“她是云翔本地人,今天已经先回家了。寝室条件不是太好,她爸爸妈妈也不太放心她。”
      好吧,我也睡觉。我沉入纯黑安静的梦乡。

      军训之后,我们就正式开始了学习生活。高中时物理于我虽然是喜爱的科目,但真正在大学里开始专攻物理,我还是被各种公式和怎么做都不会的题困住了。洛曼琪自然不可能为我解答了,她业已退化为纯粹的文科生一枚;剩下的就只有时不时给我的寝室里打来电话通知班级事务的萧骊声了。
      始终对萧骊声这个人存在一份好奇,但其实本来应该没有什么可好奇的。开学那天晚上的如影随形似的阴郁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似乎是真正的活络和温润。相处不长时间,就知道他会弹钢琴,并且少年时就被强制着过了九级;喜欢的运动是羽毛球,目前正在自学日语,颇以自己的容貌骄傲。这就应该是一个典型的万人迷的状态,除了他也许……并不花心。顺便说一句,由于他那明显的在班里受欢迎的优势,在后来的班级正式竞选中,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正式的班长。
      洛曼琪永远是微笑的样子,不温不火,静静地不爱说话。白日里她跑出去上自习或是去兼职,夜里就静静地读书写字听音乐。我说话她会认真听,听到共鸣处眼里会有一点稍纵即逝的激动——我说稍纵即逝,她眼里的光彩并不常见。
      云翔的天光总是灿烂的,在开学初的这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社团都活动起来,开始招收新成员。高中时我是学过排球的,所幸打得也还可以,当然就参加了系里的排球队;英语口语不是很好,就去报了英语角的名;还要报些什么吗?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动,想着如果再没有让我感兴趣的社团,我就回寝室继续复习。
      “惠择?”我听到曼琪在叫我。她在一队长长的队伍里排到队尾,却还是显出乐在其中的样子。在她身前,排着的是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越发显得她体格瘦弱纤长了。
      我走过去,也和她一起排队。不管是什么社团,大约和曼琪一起报名总没有错,她不是一个特别喜欢挑战的人。
      “曼琪,你报的是什么社团呀?这么多人。”
      “剧社啊,”她脸上的笑意有惆怅的痕迹,“但我并不善于表演。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剧本拿给他们,让他们看看能不能收了我当编剧而已。不过不太可能吧……哎,我还是老实当演员的好。”
      曼琪报了什么不好,偏偏是剧社。
      我想着这个女孩穿上戏服的模样,摇了摇头,“你还是当编剧吧,以后没准我要演你的剧呢,我真的感兴趣呀!”
      曼琪温和地笑笑,没多说话。她递给我一张报名表,我们便默默无言地开始填项目。
      即使她真的回应了我什么,现在我大概也听不到的吧。没错,我对演剧就是怀着热烈的兴趣。可是……
      我为什么绕开了剧社的报名,一次又一次呢?
      我想演。我不想演。我想演,我不想演……我为什么要演……可是,我愿意演,真的。即使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有了不知何时才能痊愈的伤口……
      “惠择,到你了呀。”我听见曼琪在喊我。抬头一看,眼前正是穆妍师姐亲切的笑脸。我递上报名表,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有点不舒服。因为什么呢?没有因为,这正是萧骊声的原话。可是这种时候想起他来……我得专心呀。
      穆妍师姐凝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忽然成了一副不可抗拒的样子,“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参加话剧社?”
      哈,又是原因,生命中可不可以有什么事是不需要原因就去满怀热情去做的?
      但是,虽然我是被曼琪阴差阳错地拉进话剧社的队伍的,我也有自己,愿意表演的理由……
      “因为,只有在戏剧中,才有那么强烈的爱恨情仇,如果生活中有哪个人将那么强烈到极致的感情完全发散出来,大概早就被送到精神病院了。我的生命里还有满满的一腔能量没有发散,如果不找到出口消耗,我大概迟早会爆发的吧。表演,应该正是我最好的出口。”我一口气说出来这些话,感到胸中长久以来的那股冲力总算释放了。
      你曾经问我演戏的理由。直到两年之后,我才给了你一个迟到的回答。可是,现在你在哪里呢?
      “好啊,”穆妍师姐没想到等到的是我这样的一串回答,脸上又是错愕又是高兴,“也不问你别的什么了,有这几句话就行了。不过,还要看你表演的能力。你旁边的……好吧,尽管很对不起他,但请你打他一巴掌,带着如你所说,强烈的恨意。打完了,就算过关。不过,还是不用真的打上去了吧——”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与两年之前何其相似乃尔!扬起的五指,红肿的脸颊,还有……
      “对不起了。”我低声说,不敢看那男生的脸,突然扬起手来。手掌就这样重重地落在,一张我熟悉的脸上。
      竟然是萧骊声在那里,错愕地瞪着我。从他鼻子里,渐渐淌出殷红的血液。那不是他的血,那正是我的,两年前的,热情变冷的血液。
      这应当不是幻觉吧……我听见穆妍师姐说“你已经可以过关了”;我看见曼琪惊慌失措的脸庞;我闻到萧骊声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然而,我看见的、听见的、闻见的似乎都只有鲜血而已。最终这些,归于一片深黑。
      再醒来是在校医院了,我没见到曼琪,倒是看见了床边一脸黑线的萧骊声。“你醒了?”他没好气地说,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流血的是我啊,你倒是晕了,真够吓人的。”
      热水顺着喉咙下到胃里,有点烫人,不过莫名地舒服,“真的是不好意思呢……和我一起去报名的那个女孩呢?她在哪儿?”
      “哦,她啊,本来是一直在这里陪你的,可是她还有课,只好先走了,让我在这里看着你。说起来,你和她都通过面试了啊。”
      “那你呢?你怎么样?”
      “我吗?哈哈,”萧骊声突然朗笑起来,笑声飒飒的,听着倒像是海潮拍打礁石的感觉,“你忘了,招新的是穆妍师姐。她肯定会让我过的啊,我就知道!”
      我喝进去的热水渐渐和我自己的体温一致了,有点失落的感觉,“不好意思了……害得你流鼻血,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萧骊声好看的眼睛转了转,脸上的笑容转而诡秘起来,“当真?不许不算数!”

      萧骊声带我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奶茶店。给我们调好奶茶的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黄黄的脸儿上嵌着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不停地瞟着我们。我要了原味奶茶,他要的是巧克力味。
      “没见过女生像你这样手重的。”他一边嚼着珍珠果粒一边嘀咕。
      “也没见过男生像你这样不经打的。”我反唇相讥。
      果然见他素来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我心里暗爽:谁让你没事来讹我的嘛!不过打人这么狠的确是我不对啦……
      “切!咱们今天的事可不要让咱们系那帮女生看到啊。”
      “你怕什么,”我吸溜完最后一口奶茶,“我又不跟她们住一起。再说了,反正单独出来约我这种事是给你丢人而已,我没什么怕的。”
      “你真的认为这种事,是给我丢人?”他表情阴沉了几分。
      我皱眉,不知道怎么跟眼前这个人说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啊,如果她们真的看到了,就会说,哎呀,班长怎么会跟这么丑的女生出去啊,跟班长在一起根本就不搭,最后的结论,肯定就是白瞎了你,便宜了我呗。”跟他相处时间稍长了些,东北话也会说了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随便你怎么想。”
      我没有接话,只是打量周围的一切。这家奶茶店很小,内里却是玲珑有致的模样。黑眼睛的奶茶姑娘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是个好地方啊,他的眼光实在是不错。
      “好啦,”我劝他,“你别生气。奶茶很好,店子的气氛也好。真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啊?有人生气吗?”他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神情,“不过这个店的确不错。不用谢啊,你打了我,又请了我喝奶茶,这不是扯平了吗,没什么谢不谢的。”
      这个人,一会的功夫就把自己适才的情绪抹得一干二净。
      即使是这样,我心里还是始终歉疚的。不知道系里那几个本来就不多的女生会怎么传这件事。但大概和我没什么关系。和萧骊声在宿舍楼前分开,我回到寝室,一个人也没看到。
      那个奶茶店真的是不错,如果今天抱着的不是这样歉疚的心情,这一天过得还真的很不错。
      我正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曼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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