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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篇(三)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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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终于到家了,姑姑坚持希元既累又乏,勒令他在晚饭前先睡一觉。
我都没好意思告诉她,新买的床加床头统共一米九。
希元走进和整间公寓风格完全不同的卧室,没等转身,姑姑就替他把房门关上了。
我敢打包票,再早五年,姑姑定是一见他脱衣上床,就立刻把衣服叠好了放在枕边。
然后姑姑开始了她漫长的电话联络,就为了远道的孩子能睡个觉?我想不明白。实践证明,人一想不明白就容易悲愤。
我咬牙切齿地要躲到书房去,家轩一把按住我:“你不是也喜欢希元哥?”
是,喜欢。我要是不喜欢这小子早就揪着耳朵把他拎到学校去了。可喜欢是一回事,公不公平是另一回事。
奇了怪,都是独生子女,家轩似乎比我更惨些。我爸虽然不对我好,可也不对别的孩子好。扯平了。
放了电话,姑姑突然悲言泣语起来:“外事处倒是联系上了,但教务处的李姐——”
姑父身上的汗衫刚脱了一半,又穿上。
我一看这情形,知趣地:“我替希元去一趟好了,反正教务处学工部我都熟。”
姑父坚持着要送我去,下了楼,才知道姑父是有话要说:“信不信,他这趟行李的运费够俩大人来回的。”
两个,成年旅客,往返程。或许姑父忘了说“不打折”。
我立刻听出来。
姑父不喜欢希元,那简直是一定的。
他十几岁出来打天下,不说枪林弹雨,风刀霜剑肯定没少挨,自然见不得贾宝玉凤凰蛋儿似的人物。
可等走到车库,看着里面堆得满坑满谷,车贴着箱子的皮革面才能开出来,我也感到无话可说。
那感觉像空怀壮志被人落井下石了一样。
这或许就是有无血缘关系的差别吧。纵然都是亲戚,我自己挖苦希元时也不觉得什么,可一旦比我们关系远的姑父开了口,我立刻同仇敌忾地与希元站在同一阵营。骂他,就是骂我。
又一个找骂的人来了。没等到新程,姑父就接二连三地收到电话,一个个指令命他去买东买西,这东西间,有芹菜、生猪蹄、不挂色的酱油,浴帽、软毛牙刷、特柔三层卷筒卫生纸。我不断拿笔在纸上记着,等记到“刮毛器”时,笑是笑不出来,可气也消了。我这姑姑,昨天晚上还拉着我逛到超市关门,简直不知道她买着一件有用的东西没有。她这个人就是太戏剧化,难为她在课堂上还最爱讲张爱玲的“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
临下车,姑父接过我手上的单子,笑道;“倒像是家里有人坐月子。”
我也笑:“买完东西您就直接回家,我肯定比您要快。”
“打车啊。”姑父仍不放心。
我心中五味杂陈:欠人情固然不好受,被人欠更加难熬。都是十月怀胎生出来,凭什么你就受欺负?简直愧对父母。
找到教务处,幸而那里的老师是认得的,受欢迎说不上,至少脸熟,大众脸一向好办事。等交上相关资料签了字,我提着不薄的一叠档案往学工部去,不知不觉就抄了了梅林中的近路,等意识到,才觉得自己太有恃无恐了——既没忘记早不是清纯少女,也不相信世上确有事过境迁,还这么着,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出了梅林,却见青青一片草。愣半晌,连惋惜的时间都占没了。
也是,三年了,怎么都该有些变化,不然简直不成体统。
草坪上一对父子在踢球,小孩子不过一两岁,步还走不稳,不断摔倒。我很庆幸,我只摔倒过一次,并且,已经爬起来了。
拐个直角,我走到平坦干燥的柏油路上。相信我,只要有排水系统,没人愿意涉足泥泞趟浑水——我回下头,从包里翻出手机,打几个字发出去“你儿子吧,真漂亮”。
真是可笑,三年了,他的名字仍然在常用联系人一栏里。
走出学工部大楼,我直接拐到西角门,不出十分钟就到家了。过一个钟头,打电话给姑姑:“是,太晚了,就不过去了——羊肉芹菜饺子我也不爱吃。”
听那边挂机,转手打给乔安,她在电话里说:“开门吧,我正好走到门口。”
打开门,乔安径直走到厨房,把饭盒塞到微波炉里。
“什么啊?”我跟在她身后。
“三鲜馅儿饺子。”
“今儿什么日子啊,人人吃饺子?”
乔安笑了:“难得,你是除我之外第二个不知道的。”
我想了想:“不是吧,已经立秋了?”
“我也是中午婆婆送饺子来才知道。”
“你那婆婆——”
“行了,找我来什么事?”乔安急忙打住我。
“我想搬家。”
“去你的!”乔安声音尖起来,“我可和你说,我那屋子油漆味还没散光呢!”
我一点也不怀疑乔安会生气。原本,她就是为了要陪我才老远地从市中心搬到外三环住,房子花了大价钱还不见得有原来的合心意。上个月刚搬进来,我却又要走。于心有愧地:“今天我见到莫子诚。”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有孩子了。”
“怎么,他怀孕让你看出来了?”乔安冷笑,“我说你当初选这么个‘燕山鸟飞绝’的地段干什么呢,敢情是为了制造偶遇和人家重新开始!”
我低头,没再言语。
隔半晌,乔安自动缓和下来:“按说,也不算快,你们分开总有三四年了。”
几乎和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我心里有无尽惶惑。
乔安看出来,轻轻道:“莫子诚其实并不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怎么就活该撞鬼中邪,对他那么念念不忘呢?”
因为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他不仅给过我誓言和承诺,还给过我最美的期待与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把他所有的,能拿出来的,都给了我。
然而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或者说,他还是离开了我。
参照物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