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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章 玲珑雪(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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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房门,烛火昏黄,不知是何处的院子传出声响,不久便渐渐远去了。将面具搁在桌上,腰间彩球上的流苏摇曳波浪,倏尔一个踉跄,九重手捂胸口背靠柱子喘息声急促。胸口像是住了一只兽缓缓苏醒过来舞弄着爪牙,疼痛越发明显,一呼一吸之间牵扯肺腑。
手指收缩紧拽衣襟,额头冷汗潸潸,这种感觉九重不陌生,从曾经的抵抗到最终的顺从,许久不曾有过如此鲜明的疼痛。苦笑一声,挣扎着站起,胸膛起伏,胸中原本澎湃的热潮逐渐平息,眼前景象复又清晰,烛火无声。
叩门声响起,在原本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小姐。”洛儿低声唤道。
整了整衣襟,九重应道,“进来吧。”
洛儿端来一盏羹汤一碟小点放于案桌上,九重只看一眼,道,“我没胃口,端回去吧。”
洛儿垂首,“这些都是殿下嘱咐的。”
九重摆手,“你出去吧。”
“是。”洛儿应道,出去时轻轻将门带上。
九重望望那盏羹汤扭头朝床榻走去,正要坐下时猛然一震,她急急来到桌前,那碟小点中有一块花糕被掰开,顺着开缝可以看到中间夹杂了一粒黑色药丸,那摸样九重甚是熟悉。将那粒药丸捏在指间反复看了又看,手不受控制颤着,眼眸不安摆动,迟疑着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似流过一股清泉将原先的伤痛抚平,那头蠢蠢欲动的兽又沉睡过去,刚才的一切宛如从未发生过。
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九重望向窗外,这世间的一切都沉浸在沉沉夜色中。逃不脱的,何况这里是帝都锋朔,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命运就已握在他人掌中,她不过是这庞大棋盘上的一粒微小棋子,不论去往何方总任人摆布。但却在这盘棋中她竟阴差阳错地走到了核心地方,接触到了下棋的另一人。如此,全身而退已成奢望。
窗外,薄云遮掩明月,人间顿时暗了些许,九重暗自握拳。
翌日午后,九重正睡得香甜却被洛儿推醒,她支起身垂着头问道,“何事?”
洛儿恭敬道,“殿下让您过去。”
挠挠尚未清醒的脑袋,“去哪?”
洛儿依旧垂首道,“奴婢不知。”
自打到了锋朔这魏长风就变着法地拿她寻乐子,谁让她也拿他寻过乐子呢,这便是爷爷常说的因果报应吧。起身下床,洛儿替她整理衣裳,望着洛儿纤细嫩白的颈项,想起这洛儿竟也是四王爷的人,他的爪牙已伸入了这东宫内部,魏长风是否察觉到?这盘棋如若是魏长风输了,想到此九重心中一阵阴霾。
九重跟在穆戈身后,行过高耸宫墙,不知进了几道门,眼前倏尔开阔,复廊深幽,各式菊花恣意盛放,假山嶙峋,清池如镜倒映晴空万里,池中一亭子,魏长风正端坐其中,身前案几上一盏茶几碟小点,一派悠然自得儒雅景象。
顺着水上长廊走近亭子,这微凉的秋意和着水汽弥漫着熹微寒意,越走近魏长风心中阴霾渐浓。
来到亭中,魏长风示意她坐下,九重心中苦笑嘴角却弯起,道,“殿下真是好雅兴。”
魏长风端了茶盏,道,“这宫中每到这时候菊花开得最是好看。”
九重也端起茶盏豪饮一口,“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山里也是一片金灿灿的菊花很是好看。”
魏长风指着亭外问道,“你看这池子可像眼睛?”
九重伸长脖子望了望,摇头,道,“不像?”
“哦?为何?”拂开茶叶,呷了一口,幽幽问道。
“这池水太浑浊,无清泠通透之感,毫无灵气。”九重又多看几眼。
魏长风微微摇头轻笑,却叹道,“是了,我也觉和玲珑池一比相差甚远。”
九重点头,“与玲珑池一比,就好似你的眼眸与街上傻子的眼眸一样相差甚远。”
终于,魏长风失笑,道,“这话虽说是在夸奖我,却让人欢喜不起来呢。”抬首却发现九重含笑望着他,一反以前的没心没肺,这笑暖中带了悲意。
九重支着下巴,“长风,你笑起来也很好看,和你眼睛一样好看,又喊错了,请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
“我对你一向大人有大量。”不然你早就不知掌嘴多少次了。
九重眉眼弯弯,“是啊,您是大富大贵又宽宏大量的人。”
魏长风无声一哂,秋风轻柔掀动亭子四周半卷的竹帘,九重将耳畔散发挽到耳后,说道,“中秋节一过,殿下便让我折返吧。”
将搪瓷茶盏搁于案上,魏长风应道,“好。”
“中秋节上有焰火,那夜你便跟随我上宫门去赏焰火吧。”魏长风不经意地道。
九重一听,“真的?”
魏长风正要开口九重忙接道,“您向来说一不二。”
九重只在很远的地方看过焰火,那是小的时候同爷爷上山采药,那药是一种只在夜间才开放的花朵,正低头采着,爷爷喊道,“九重,快看焰火!”
山间风岚猎猎,脚下山花摇曳,山下城中灯火遥远,而此时那一朵朵火焰之花在半空中绽放凋谢,那一朵朵色彩不一次第盛放,有隐约的隆隆声传来,爷爷说那是焰火绽放的声响。
那存于记忆中的花朵九重再没看过,此番,是人生第一次那么近观看,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天气渐凉,黄叶落了一地,清晨宫女们已清扫干净,现在又落了一层,晚霞万顷,流云稀薄,时日如流水,今日便是中秋。
九重坐于床榻边,手畔是魏长风送来的衣裳,那牙色底的织锦衣裳煞是好看,花纹是海棠花样,抬手轻抚过。而屋中桌上放着洛儿刚送来的食盒,九重起身来到桌前,将食盒层层打开,每一层有五个月饼,食盒分两层,九重将其拿出食指敲了敲食盒底部,手指摸索过边沿,倏尔停下,指尖用力一掰,底层薄板被推开露出暗格,那里面用布包了东西,揭开布,有一把匕首一张纸条一粒黑色药丸。
展开纸条,看罢放烛火上点燃,任那零星火焰在指尖燃烧,九重闭上眼,果真难以全身而退,而这一结果在那一天就应明了。
将药丸拿起在眼前端详片刻,手一松掉入杯中,不消片刻那药丸就化得没了踪影,九重将那盏茶往窗外一泼,折身拿起榻上的衣物。
六年前她十二岁,那一日就如此刻,日头西斜,夕阳垂下,她赤脚匆匆穿过集市,在医馆门前苦苦哀求大夫赊副药,她抹泪跪下却只换来大夫的无奈摇头摆摆手让她走。她将额头磕在青石板上,不知磕了多少下石板上沾了血色。
就在她已哭不出眼泪时,一人华贵衣袍,额间横了细纹,他蹲下,“想要银两吗?跟我来。”
那时就算让她卖了自己也是愿意的,她起身跟了他去,在一处巷子中,他拿出一粒黑色药丸,说道:“想要银两的话,吞下这粒药丸替我做事。”
毫不犹豫吞下,只觉胸中阵阵痉挛抽痛,冷汗直下,脚下无力半跪在地,那人也蹲下直直望进九重的眼中,“你听好,这药没有解药,每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便如此刻一般直至疼痛而死,如想继续活下去就要再吞下同样的药丸,而这药丸只有我手中有。你从此刻开始便是我四王爷魏子岚的人,此生都为我做事罢。”说着他留下一锭银两扬长而去,“之后会有人联络你,若想活命就安静地替我做事。”
视野模糊成一片,双手支地,全身颤着,肺腑间疼痛一阵高过一阵。夕阳渐浓时,疼痛开始褪去,九重勉力站起,拾过银两扶墙走出巷子。
在她拎着药喘息着站在门口时,爷爷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九重走近牵起他的手,已然没有了温度。
泪缓缓流过面颊,心肺间已平息的痛仿佛又在作祟,低头呕出一口血,眼前暗下晕阙过去。
九重将腰带束好,窗外圆月如盘,自从那一年九重便独自行于这世间,她私下习过字,那些从她手中过的讯息她偶尔知晓一些。被那药丸束缚了六年,今日或许就是不曾想到过的终结。
将匕首拿起藏于袖中,九重推开房门,院中穆戈等在那儿,缓缓走过去,淡淡道,“走吧。”
长长步道两侧点起宫灯,侧头,远处宫门上花灯明璀,那月儿落于琉璃瓦上倾洒下一片浓浓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