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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当时只道是寻常(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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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易去风绕月,愁落江湖暗消磨。一点灵犀南柯梦,负尽天下任蹉跎。
幽暗局限的空间里,近在咫尺的温柔,隔栏相望,却是触摸不得的礼规。
饶悲风无悔,多思善虑如他,从来就不曾后悔。因为在他心中,唯有一个理念,纵然不算伟大,甚至不够光明,亦是终生无悔。
“讼论已定,恭宣圣裁,礼射两部判之,法不能移,依罪当死;御数书三部判,事出有因,暂且收监;乐部判之,因由未定,何罪之有?”
三个月前的判罚结果隐隐在耳,但每一次的询问,总是同一个答案。
“悲风,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不肯跟我说实话,三个月时间有限,我恐怕再也无力拖延。”
“多谢乐执令关爱,学生依旧是那句话:杀人不需要理由!”
“悲风,你……”
“乐执令,请回吧!此地寒气甚重,你千金贵躯,没必要陪我受这份罪过……咳咳~~”
“悲风,你的伤……”
“我无妨,难道只能乐执令隐忍独受,就不准学生也争强好胜一回。正如你说的那般,自己的招,自己能解,不过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可是此地环境恶劣,你又如何自我调理?我真担心你……”
“不劳费心这四个字,是你经常对学生说的话,今日学生在此还你,希望乐执令不要再为学生之事耗费太多精力。执令日日探望,我尽可想象,此间学海早已是流言漫天,蜚语不绝了。所以,望执令注重自身名节,请勿再来!”
“悲风……我,我不在乎……”
“执令不在乎,可是学生在乎!”
话已毕,是不曾熟悉的疏离;身一转,是逐渐冷漠的身影。
“乐执令有礼,时间快到了,这边请。”
“悲风……”
地牢幽暗,比不过内心幽暗;地气寒人,亦不如冷言寒心。
月灵犀一步一停,一停一回头,她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饶悲风在自己面前都不愿意说出真话。
尽管自己一再坚持,教统和书执令暗中相助,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击杀同门学长,甚至连一个说辞都不给,确实是一件刺手的案子。三个月期限就快到来,学海无涯已经给予诸多宽容,过了今日,若饶悲风再这么坚持,月灵犀担心自己届时也无能为力。
今日探监,答案早知。月灵犀不过是想再见见故人,见见心中那个谦谦君子。
“灵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数部吗?”
“不知道,每一次问你,你都不肯说。怎么,今天到是主动想说了?可是,我现在只想弹琴,不想听……”
“……既然你不想听,那……算了。”
“悲风,我逗你呢,你怎么当真了,说吧,我听着。”
“算了,还是不说吧,反正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那一日碧玉亭中的情景犹在眼前,眼下却是叫的生疏,唤得冷然。忽然之间,一股莫名心痛袭来,一时间气息尽乱。
“呃…噗~~”
来不及压制的伤,连带娇躯颤动,月灵犀口涌朱红,站立不稳。
“执令!”
“小姐!”
身边众人赶紧搀扶。
“灵犀!”
“你,你叫我什么?”身后传来最熟悉的呼唤,月灵犀一稳身形,回身再询,“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我叫你执令。执令,请保重!”饶悲风面对众人异样的眼光,终于还是改口。
“我无事,别紧张。”月灵犀身形一稳,气定神闲,一抹口角殷红,坚定的脚步不再回头,“我们走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灵犀……”
饶悲风虽是背过身,但紧握的双拳和微颤的身躯,已经将内心的感受出卖得一览无余……
银筝夜久殷勤弄,轻罗已薄未更衣。
夏初至此,清秋已起。
纵然曲怀觞在众人的一片赞誉声中,当之无愧夺得六艺大赛的冠军。但是这三个月来,他一点都不开心。
没有了饶悲风在旁,顿时觉得空落落。就像两个绝顶高手,少了一个,另一个自然觉得寂寞。更加上这段时日,月灵犀天天为了饶悲风的事情奔波,愁眉不展,看在他眼里,实在不是一番滋味。
这种味道,既是对月灵犀深深的怜惜,也有对饶悲风淡淡的醋意。
如今站在碧玉亭外,隔着珠帘看着内中人影,聆听曲中悲戚,更是无心喜悦。
“灵犀……唉。”
曲怀觞无法找到语言去安慰月灵犀,所以步到亭外,自然也就省去了通报。忽然之间,在他记忆深处,隐隐想起了当时和饶悲风的对话。
“曲兄,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饶兄请说。”
“无论将来如何,我们都不能做出伤害灵犀的事情。”
“那是当然。”
一句当然,曲怀觞似有所悟,疾奔而去。
同是幽暗,不见日明夜昼。寒气逼人的地牢里,咳声轻起。
“咳咳咳~~呃~~噗。”瑶光华服既失光彩,但是坚毅的面容依旧君子无畏,“好一个幻影魅形阵,果真不简单。”
饶悲风运功调息片刻,再去一份伤,口中喃喃自语,“司马刑仪,你伤灵犀如此,你说,你怎有不死之理。”
“饶悲风,有人来看你!”
“灵犀,是灵犀吗?”
看守传话入耳,饶悲风犹是想到心内佳人。
“饶兄,是我来看你了。”
“曲兄,怎么是你?此地除却教统和六部执令,任何人不得私入,除非……”
饶悲风目光扫过,只见一袭白衣之下,双膝却是青灰。
“你,你去求过太史侯?”
“哈,饶兄依旧还是饶兄,这样都能看出来。”
“哈,真简单。只有礼部书房内的石板,是如此青石,如果你求的人是教统,必定是他亲自带你前来。”
或许只有这种时候,两人才可以忘情享受彼此之间的那种情谊。没有竞争,没有比争,更没有醋意。一切就像当初那般,只论才华。
“饶兄,来,今晚我求得一个时辰,你我不叙其它,只论风华。请!”
“好,你我兄弟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心事的人终究压不住心头之事,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曲兄,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饶兄你见外了,何事你直说,何须用求。”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嗯,饶兄请说,曲怀觞毕当全力。”
曲怀觞严肃的神情一如他每一次受人所托那般,决计是认真的。只是饶悲风忽然觉得到口的话,竟然是那么难以启齿。
“饶兄,你有什么顾虑吗?”
“没…没有。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的很好。”
“饶兄,你我之间,何须吞吞吐吐。”
“我希望……希望你能好好照顾灵犀,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一丝一点都不准。”
曲怀觞严肃的表情瞬间僵化,然后慢慢化开,一手推开了饶悲风敬过来的酒。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此事,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也很喜欢灵犀吗,你这是何意?”
“不!我要你活着走出这里!如果你就这么退出这场竞争,我就算赢了,也不会觉得痛快。就像这次六艺大赛,虽然我拿了冠军,但是我一刻都没有感到过开心,因为我的对手里,没有你!”
“你……”
“饶兄,更何况,灵犀心里怎么想,我们谁也不知道。或许她早已选定,又或许她从来就没有选过。在她心里,或许我们永远都是她的好朋友,正如那次她问的,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曲兄,你怎么这样说?”
“哈,”曲怀觞的笑中听得出一丝苦涩,“或许你不知道,灵犀曾经对我说过,她说私下相处固然可以不计较身份,但是要注意男女有别。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她心里选的至少还不是我。”
“那你也要保护好她,哪怕她从来就没有选择过什么!”
“饶兄……”
曲怀觞忽然被饶悲风的话震到了,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的那份爱,是那么的渺小。
“曲怀觞,时间到了,可以走了!”
最是关键处,总是被无端打断。话未完,人将离,但是曲怀觞最后临走时的一句话,却实实在在让饶悲风改变了不再启口的决定。
“饶兄,就算为了不让灵犀伤心,你也至少说个理由。”
是的,只要有理由,一切都可以有转寰的余地。只是这个理由,饶悲风必须设计好,既能让自己活下去,也不能把灵犀牵扯进来。
事情终于有了转寰,尽管饶悲风首次开口的理由显得不算那么光明磊落,但毕竟听起来,让人觉得那是一时失足,一时冲动。
“我出手杀人,是因为破阵之试被困多时,心存忌恨……再加五射当天司马刑仪出言挑衅,我一时怒起……”
非常牵强的理由,但总算也是有个因果。
或许是觉得人才可惜,司徒偃亲自去查访了当时破阵用的机关屋,确有发现超出设计原图的材质和阵眼。央森则是操着蹩脚的口音,滔滔大论圣贤之道,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月灵犀更是以其情可原之说,硬要六部从轻发落。
数执令避嫌不语,而东方羿心虽不满却也需顾得女儿心思,此刻也并无多言。倒是太史侯为了难,于学海礼规,如此理由,简直是睚眦必报之性格,必要严惩;于人才难得,确是学海之幸,再则饶悲风平时谦谦君子,前后反差过大,确也值得轻纵。
终于到最后,还是弦知音做了决定。
“饶悲风杀害同门,其情甚劣,依罪当死。然事出有因,人才难得,加之平时口碑有评,特令其闭门自省。无赦令,不得擅离数部省房一步。六艺所学如需聆听,可经允许后,由各部派人往而教之。但从今往后,只研五经六艺,只做典籍志载,不得参与学海任一活动。”
饶悲风起身被送走的时候,月灵犀还是顾不得众人在场,追过去相送。但是太史侯早就察觉其中有异,出口阻断。
“乐执令,你不慰亡者冤屈,却极力为凶手开脱。如此当下,你还要不顾身份,轻佻相送,你果真徇私吗?”
“礼执令说话未免太武断了。既是执令,关心犯错学子何来有错。往者已矣,不可再追,唯有生者教化,方是育人根本。”
太史侯仅仅只是用了“徇私”二字,一来众人在场不好点得太明,二来总要给弦知音和东方羿一丝面子。不料月灵犀竟是半步不退,话中亦无把柄。
“月灵犀,你!”
“哼!太史侯!”
月灵犀从未有过的硬朗,连太史侯自己也为之一惊。半年前尚是在他礼部实习的乖乖女,此刻却是六部执令之中唯一敢和他公开叫板的一人。
“罢了……你要送,便自去吧。”
太史侯转身告辞,背后众人不敢多留。
走出公审堂的时候,太史侯忽然发现心里有些小小的,甚至可以被忽略的落寞。
他犹是记得当年月灵犀很小的时候,总是在学海内迷路,然后总是被人送到他礼部,再由他把她送回射部东方羿那边。
那个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自己背手而行,而月灵犀却不敢牵他的手,只敢紧紧抓住他家传腰牌的画面,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刻出现。
一瞬间,他才发现,月灵犀终究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在背后叫他“凶执令”的小女孩了。而是如今可以站在自己对面,为了自己的理念和坚持,敢直呼自己“太史侯”的乐执令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那种小小的落寞正在渐渐放大,像是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堵得自己难受,却又不知道是何原因。
月灵犀终究也没有追上去给饶悲风送行,只是关照了医官,然后紧接着向众人告辞,往自己的水晶乐府而去。
只是步出公审堂,看着太史侯越变越小的背影时,她忽然轻轻喃起一句话。
“我曾经有两个父亲,一个总是送我回家,而一个总在等我回家。”
学海无涯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当然,这不过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
饶悲风独居在多年来不曾有人呆过的自省屋内,开始了每日每夜的研习,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放下某些东西。
渐渐的,他听不到关于教统弦知音的消息了,偶尔问起来授课的师首,他们也只是说教统外出云游了。
渐渐的,他也很少见到央森了,据书部前来授业的师首说,书执令最近迷上了发明,正在和御执令每天研究各种新奇物件。
渐渐的,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看过的书可以堆成一个小山了。而门口的那株桃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唯一不变的,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月灵犀总会背着琴来看他,给他弹他喜欢听的曲子。只是他发现,每一次她来,曲怀觞总是陪在身边。
今天,照例又是听曲的日子,因为今晚的月亮,很圆。
月灵犀如约而至。
来见他的时候,她依旧选择了那身幽兰劲装。
当饶悲风坐定的时候,他依旧能听到月灵犀最拿手的曲子。
只是他发现,彼此之间的话语,似乎越来越少。尽管每一次见面,她还是笑着冲着他喊:“悲风”。而他也如她所愿,直呼她“灵犀”。
当数曲弹罢,月灵犀起身告辞的时候,饶悲风才发现自己却是无法跨出那个院子半步。
他只能看着月灵犀在曲怀觞的陪同下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一个人靠在门栏上发呆,依稀还能记起那天她离开地牢时的情景。
“灵犀!”
“你叫我什么?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我叫你执令……”
……
“灵犀……”
轻轻喃出熟悉的名字,饶悲风闭起眼睛,不愿意多看两人离去时的背影。就在他们消失在视野里的一瞬间,饶悲风发现,或许他已经和她错过了……
天上的月,很亮;只是此刻,却没有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