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坍塌的防空洞 ...

  •   近来陈惜从十分毛躁,心里好像长了仙人球,时不时刺她几下。
      张以传第一次跑滇缅公路,算是小有收获。不但带回了药物等必需品,还顺便卖了尤氏夫妇一个人情,陈惜从得罪尤一苇的事就此一笔勾销。
      他将随车带回的电器和奢侈品该送的送,该卖的卖,很快,就打入了重庆的新权贵圈子。
      不久,重庆物价飞涨,药品稀缺,他出售了一小部分囤货,更是大赚了一笔。
      田照人、钱大中等一帮他在上海时结下的兄弟门徒,听闻他还活着,从各地跑来找他。张以传原来的传世公司差点破产,这时死灰复燃,又兴旺起来。
      他干劲十足。陈惜从本指望她跑了一趟长途,赚到钱后,就安分留在重庆,和她一起炒炒黄金。但张以传看现在形势,料定随着日军空袭次数增加,重庆的物价还得往上蹿。不仅重庆,全国各地都缺药物。现在枇杷山仓库里囤的货,远未达到供求平衡。
      张以传一面派手下去全国各地探查行情,打通渠道,准备仓库;一面和尤氏夫妇套近乎,以得到军方保护。
      尤应民和缉私/处处长闹得很不愉快。尤夫人手下得力大将之一的汪经理,竟是来不及讨回,就被处决了。
      这事让民众大喊痛快,总司令也松了口气,但过后,尤氏夫妇的所有走私车,照旧在滇缅公路上通行无阻。
      张以传也搞到了运钞通行证。汪经理死后,一时没人顶上。尤氏夫妇和尤一苇自己的货、别人托付给他们的货,都须要运出国门。尤一苇自遇/日机空袭后,成了惊弓之鸟,尤氏夫妇也不准她再去。张以传钻了这个空子,提出暂代运输监督职位,直到尤氏夫妇找到可靠人选为止。
      如此,他可操纵的运输车辆,从三辆急扩到三十多辆。他每次托运尤氏夫妇的货物时,顺带上自己从各地收获的价值成百上千万的烟土,在仰光通过商先生转手后,又买回大量药用品囤积。
      尤氏夫妇自知道他“假公济私”之举,但他活干得漂亮,不耽误他们买卖,他们对此,也就假装不知。尤夫人更认为:这张以传嗅觉敏锐,胆大心细,是个很难得的人才。这种人,就算把他扒个精光扔在街上,一有机会,他仍是会攀爬起来,闷声发大财的。
      在这个处处缺东少西的年月,陈惜从的日子反过得比在上海时更富足了。吃穿用度,一律是进口货。有次,连尤夫人也羡慕起她家最新款的冰箱来。
      陈惜从自己,也成了华生煤矿的常务董事之一。现在这公司账目,由她监管。
      钱是有了,但日子过得不快活。或者说,快活日子太少。
      陈惜从已经问过张以传两次:什么时候收手?他每次都说:快了,等那条路真不安全时,他就不去了。
      她不好再问,怕他要翻脸。毕竟,她现在怀着身孕替尤夫人奔波收购民企之事,他也不赞同,只是忍着没发作。
      陈惜从心里毛躁,动不动就发火。还好她现在怀孕,有正当借口,发泄自己的怒火。
      她告诉自己:“我现在没精力闹。等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是哭街,也不准他再往那边跑了。”
      ×××××××××××××××××
      七月下旬,重庆成了火炉。一年中,难得雨雾全收,碧天如洗,阳光泼喇喇地倾泻下来。随之而来的,却还有日军的轰炸机。
      雾季过后,日军轰炸机就又开始从上往下蹂/躏这座陪都。到了最近,这种无差别的蛮横攻击变得更为密集。
      陈惜从最初听到拉警报还不知所措,后来习惯了,就好比听到学校上下课铃,能够镇静自若地放下手头事,去防空洞避难了。
      枇杷山基本没受过攻击,加上张以传特意翻修、加固了防空洞,所以陈惜从呆在里面十分放心。
      这天一大早,警报就拉响了。陈惜从放下手上刀叉,去防空洞看了一个多小时书,警报才解除。
      陈惜从又在防空洞呆了半个小时,看完一个章节,佣人怕她出事,心惊胆战下来叫了,她才打着哈欠上去。
      她本就懒,现在腆着个肚子,更懒待动。她有些后悔答应了华南栋今天过去公司看帐。但既然答应了,只好去。
      她穿了件淡蓝色孕妇装,戴了顶草帽出门。可能吃多了补品,她因怀孕鼓起的两腮红红白白,看着像个荷兰奶牛场的女工。
      陈惜从有些嫌恶自己的好气色,可也没办法。
      下山前,她去娘家弯了弯。
      陈堪在家听说书。邵宛如和花容警报一解除就出去打牌了。肖氏在教陈璎认字。陈璎见到陈惜从就高兴大叫“娘娘”“娘娘”。肖氏也微笑看着她,她现在不觉得愧对她了。
      陈惜从敷衍了肖氏母女一阵,听说邵宛如出门了,便也想离开。忽然她又想到陈正时,问肖氏:“哥哥在干么?”
      肖氏幽幽说:“公演已经结束了,他还是天天往外跑,一个月也不见拿钱回来补贴,不知在忙什么。惜从妹妹,他现在还在家,马上又要走了,你替我说他几句。他听你的话。”
      陈惜从说:“我去看看他。”她走去陈正时房间,脑中还浮着肖氏那张幽怨的脸。她想:“一个女人自己管不住自己丈夫,倒要求别人去管,这也算得上无能。老天保佑,以后我可别落到她那个地步。以传我能管则管;不能管则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总之别求外人插手。”
      她这么想着,也没敲门,就进了陈正时房间。
      陈正时正烧香,被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香灰掉到手背上。他连连甩手,一边将香插入香炉,一边抱怨妹妹:“进来门也不敲。”
      陈惜从笑说:“怀孕的人脑子不好使,你别见怪。”她这么说,陈正时不好再说什么。
      陈惜从看看他面前摆的香炉和牌位,忍不住一皱眉,又说:“以传现在就在家设佛龛,整天神神叨叨的,我是敢怒不敢言。你怎么也开始了?”
      陈正时叹气说:“你倒是看清牌位上的字,再来说我。”
      陈惜从说:“我管你拜的是哪路菩萨呢。”但她还是弯腰凑近去看。牌位上用毛笔正楷书了“友人旋墨”四字。陈惜从看清后,倒是一愣,心里也有点感动。
      陈正时略微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说:“他去世后,每年我都会祭一祭他。今年逢到公演,我给忘了。昨夜他托梦给我,说在阴间很多小鬼缠着他不放。所以我今天特意给他烧一枝香,祝他早日投胎。”
      陈惜从点点头,说:“难为你想着他。”
      陈正时烧好了香,正好也要出门,就和她一块。
      陈惜从叫了两顶滑竿。陈正时很不赞成,嘟囔说大夫明明不让她坐滑竿的。陈惜从说:“他不让做的事多了,一一照做的话,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陈正时小心看了她一眼,说:“是不是女人怀二胎时,就不像怀头胎那样谨慎了?”
      陈惜从面沉如水,没有答话。
      两顶滑竿一前一后,下了山。兄妹也没过问对方行程,就此客气地分道扬镳。
      下了滑竿后,陈惜从坐自家车前往小什字街一带。她和华南栋约好了上午十一点碰面。
      她估摸着:日军今早已经轰炸过一次,按惯例,六小时内不会再来。她正好在公司看完帐,直接回家。这次她可得跟华南栋说清楚:一个月内她不会再来公司了。
      车子进入小什字街,经过建国银行时,司机忽然稀奇地骂了一句,然后说:“又挂球了。”
      陈惜从贴近车窗往上看,果然看到红球,接着,一天之内,防空警报二度拉响。
      这带是重庆有名的商业区。大部分人和陈惜从一个想法,以为今天早上刚狠狠炸过一通,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所以赶紧出来活动。现在街上人头济济。大伙儿一接到警报,就有点乱了。有的忙着关店,有的趁火打劫,有的撒开腿就跑。
      陈惜从也有点心慌,她问司机:“附近有防空洞吗?”
      司机说:“有,有,有一个大的。”
      乱跑的行人堵住了汽车道路,司机两次被阻挠,只得弃车下来,又催陈惜从:“夫人,自己走吧。”
      陈惜从不得已,只好下车,跟在司机后面走。
      没等他们走到防空洞,日机就来了。
      陈惜从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只见八、九架颇小巧的飞机呈一直线,黑压压地低空飞过。飞机上机关枪喷着火,另有包成粽子一样的炸弹和□□,噼里啪啦往下落。
      这些致人死命的东西她是后来听人说才知道,当时迷迷糊糊,刚见到那些掉下来,就听到周围人们哭爹叫娘。
      不断有人倒下,四肢乱飞,鲜血喷洒。陈惜从亲眼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被炸得粉碎,她和她孩子的肚肠一齐沾到墙上。
      司机也中了流弹片,后脑被削平了,他不觉,只顾往前跑。陈惜从想叫他,声带仿佛凭空消失了,发不出声音。
      司机还回头对她说:“快点,就到了。”
      这时,旁边一个也在奔跑的老汉指着司机大叫:“你们看他,后脑瓜子都飞了!”
      司机一愣,用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平平的,一手血和脑浆。
      司机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陈惜从被后边人推着,从他身上踩了过去,她甚至没能停留多看他一眼。
      这附近的确有个很大的防空洞,在一幢天主教堂旁边。陈惜从随着人流到了入口处。
      防空洞虽大,无奈人太多。陈惜从进去三分之一,就再不能进了。
      这儿光线昏暗,半步之外就看不见人的五官,望出去一大片模糊的人脸,隐约张着惊恐的双眸和嘴巴,听着外面的动静。
      陈惜从确定自己安全后,很快就感到了空气滞涩。她挺着肚子,勉强动了动,立刻惹来身边两个男人的抱怨,说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
      “对不起。”陈惜从说。她的声音几乎被外面密集的轰炸声吞没了。也有可能是她的耳朵已被震聋了。
      她想到适才在她面前崩裂的人体、司机的后脑勺,马上命自己别想。至少现在别想。
      她的身体像只浸透水的沙袋,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由想:她会不会流产?有个冷酷的声音说:“流了最好。”
      就在这时,有炸弹落到防空洞边上,防空洞猛烈地晃了两下,一洞的人齐声叫起来,那声音宛如地狱冤魂同时冲了出来。接着,就从入口处传来了不详的声音,像是石块往下掉落。
      陈惜从边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他们不会炸毁了通风口吧?”陈惜从呆滞地想:“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他说的难道是真的?”
      她感到身边人在努力往一个地方挤。不知怎地,她也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力气不小,硬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不久,那人就着地势,踏在几个人的背上,到了一处狭窄的洞口。他努力扒开碎石,要往外爬。
      这时,另外也有人发现不对劲了,洞里空气越来越稀薄混浊。有几个体力差的,已经昏了过去。突然有人大叫一声:“鬼子把通风口炸坍了,大伙儿往外走,别被闷死在这儿!”
      人群开始往通风口处推动。陈惜从倒因此不费力地被拱了上去。走在她前面的人却被扯了下来。
      通风口的确已经半塌,石块堵住了一半口子,眼见仍有大石头不断往下掉。
      日军今天发疯了,轰炸仍没有结束。眼见出去多半也是死,但总比完全没有一丝活命机会、活生生闷死来得好。
      陈惜从怕被人踩,往边上走了几步,趴在一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上不断喘气。
      通风口处又陆续挤出来两个人。他们商量了几句,就往一个地方走。
      陈惜从吸一口气,想要跟上,忽听通风口处有人叫她:“惜儿?是惜儿吗?”
      听声音,正是刚才带着她往通风口走、自己却没能走出来的人。
      陈惜从有点惊恐地回头,这时她已经隐约猜到了是谁。
      那人上半身趴在地面,正努力往上爬。他脸上原来纱布挂了一大半下来,露出疤痕累累的烧伤脸,眼睛一大一小,丑得好似鬼。他哽咽地叫陈惜从,声音充满喜悦:“惜儿,快拉我一把!”
      陈惜从怕认错人,问了他一声:“你是许昼白?”
      那人急忙点头自证:“是我,我就是许昼白。我被张以传害惨了,只能到这儿的街上摆摊卖烟。惜儿,这些事以后再说……奶奶的,你们别再扯我后腿了!”
      他冲身下人吼。陈惜从趁此机会,捡起边上一块石头,使尽力气往他脸上一砸。
      可能力气没掌握好,石头只擦破了他额头上几块皮,出了点血。
      许昼白奇怪地问她:“你砸我干么?”
      陈惜从还没回答,忽觉头上一阵窸窸窣窣响声,她本能往边上一闪,几块大石块轰隆隆滚下,终于堵死了通风口。
      陈惜从呆了一阵,才转身另觅防空洞藏身。
      ××××××××××××××××
      日军这次空袭,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结束后,人们离开防空洞,来到空袭后的街头,宛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一片硝烟和尘土。不久前还排列着琳琅满目商店的小什字街,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很多地方,火还在烧。
      大家都被呛得不行,抹着眼泪,打着咳嗽,开始在废墟中搜寻自己的亲人朋友。此时哭叫不比刚才,却更撕心裂肺。
      陈惜从随着人群从防空洞中出来。她似乎一坐下就能死过去,所以硬挺着,又回到了天主教堂旁那座已经半塌的防空洞。
      防空司令部派出工兵营帮忙救人和挖掘尸体。
      陈惜从靠在一块石头上,眼睁睁看着工兵营的人过来,合力撬开挡住通风口的石头,想把人从里面挖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通风口处。陈惜从怕被人挡住,只得离开石头,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她看到华南栋朝她跑过来。她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身上西装全成了一条一条的破布片,上面还沾了不知是谁的血和内脏碎块。他一头中间黑、两鬓白的头发,也成了一团稻草,灰蒙蒙一片。陈惜从心想:“他怎么成了这鬼样子?我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华南栋却心情很好,看到陈惜从几乎落泪。他说:“你没事真太好了。我以为你被炸死了,一个劲责备自己,不该挑今天让你过来公司看帐呢。”
      陈惜从“哦”了一声,淡漠地转开目光,继续盯着通风口。
      华南栋的声音在她耳边打颤地问:“你有认识的人在里面?”
      陈惜从点点头。
      华南栋的声音又惊慌起来:“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啊。是不是要生了?惜从,惜从……”
      工兵营的人终于将第一具尸体挖了出来。因为死状过惨,引起周围人一片唏嘘。
      陈惜从大声问:“他怎么了?死了吗?”
      工兵营一个人遗憾地冲她点点头。
      陈惜从肮脏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喃喃自语:“死了好,死得好。”说完,她就失去意识,身体慢慢朝后倒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