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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两面派 ...

  •   工兵营搜寻尸体就搜了大半天。天色昏暗时,一辆辆卡车装载着支离破碎的人体到了朝天门河边,再由那儿的木船拖去江北黑石子掩埋。
      陈惜从在这个时候,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健康的男孩。
      张以传是第二天早上回到重庆的。陈惜从生完孩子后就睡着了,绵绵长长一觉,虽然她不记得有没有做梦,要有,做的又是什么梦,但她不得已重新睁眼时,她的眼角湿润,对这个现实世界,不无怨恨。然后她看到了正坐在她床边地板上,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神却无比温柔的张以传。
      陈惜从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泡泡,往上冒,她抬起双臂,搂着张以传脖子就抽噎起来。
      张以传拍着她的背,好言哄劝。
      陈惜从哭了一通,才说话。她说:“你别再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张以传这次很痛快,他说:“我刚才看着你,已经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以后我不去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陈惜从几乎不能相信,呆呆看着他,无所反应。张以传拧了把她肥嘟嘟的脸颊,笑说:“傻了?”
      张以传很快了解了陈惜从前一日经受的惊吓全过程,包括她无心插柳、杀死许昼白之事。陈惜从说:“你现在可以安心了。”张以传摇摇头,心想:“真便宜了他。”
      张以传给新出生的儿子取名“复华”。
      他果然如他所说,不再跑滇缅公路了。他派田照人和钱大中两个,代他跑。他在全国各地的仓库,都储满了药品。物价越涨,他的口袋越满。
      陈惜从不确定丈夫到底有多少钱,只从人们对他们的态度细微变化中,猜测他赚得不少。
      有一次她大胆问了张以传,张以传毫不隐瞒,就告诉了她。
      “怎么样,你丈夫还有点本事吧?”张以传得意洋洋斜睨着她,又伸过头来,像只大猫等待主人的爱抚。陈惜从心里很是安慰,但不知怎地,做不出欣喜若狂的模样。她“嗯”了一声,把手伸进张以传头发轻柔摆弄。
      张以传理解地看了她一眼,舒服地眯起眼。
      陈惜从想:“怎么回事?现在好似他知道我,比我自己知道自己还多了?”
      可能他们本性就相似,经历种种波折后,磨去了多余的棱角,差不多严丝合缝拼贴成一块了。很多时候,双方无须多话,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所想。
      但他们又毕竟是两个人。过于接近,难免摩擦。甚至以前不大在意的事,也成了导火索。
      张以传突然笃信佛教的事,在经历小什字街的空袭后,陈惜从算是认了。她自己也开始听他的话,每天抄一遍《心经》,又翻阅起《金刚经》。
      但张以传有些“两面派”的作为,叫她受不了。
      好比他近来热心公益,不但自己组织筹款,也参加人家的组织。出手颇为大方。
      陈惜从不是讨厌公益,她只是觉得:既然他赚的是昧心钱,又何必故作姿态?
      张以传觉得她在钻牛角尖,他说:“我比别人善于发现机会,钱也是卖命赚来的,有什么昧心不昧心?那些钱我不赚,也会有别的‘两面派’赚,轮不到穷人。现在我赚了,兼济穷人,又怎么是故作姿态了?他们确实需要捐款不是?”
      陈惜从说:“总之不对。”
      “那照你说,应该如何?”
      陈惜从想了想,要他有本事不用,安心于当职员赚一份糊口钱,似乎没这个道理。要他始终如一,赚了肮脏钱,干脆一脏到底,别去施舍,似乎也不对。说到底,从张劲声开始,他那个世界,相信的就是“无恶不作、诸善奉行”,矛不矛盾,存在即合理。他以前就这样,要挑理,何必等到现在?
      陈惜从颇为懊恼地说:“我不知道。总之,我不喜欢你这样。”
      张以传看看她,尖锐地指出:“你呀,习惯了不顺心的日子;顺心的,反而不知怎么过了。”
      陈惜从生着闷气,不说话了。
      这天下午,她去青庐打牌,恰好尤夫人也打算筹备一场慈善晚宴,筹钱给空袭中房屋倒塌、无家可归的人重建安身之处。
      一直对这种事冷眼旁观的陈惜从忽然开口,说:“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
      陈正时在雾季公演时,认识了一位女太太,人称江太太。她几乎每次他的新剧上演,都来捧场。剧团的人私下都调侃陈正时,说他魅力大,尽吸引女太太们了。
      江太太虽极力把自己往嫩里打扮,衣服颜色也以鹅黄、粉红为主,到底遮不住容颜衰老,笑起来,眼角全是细细纹路。
      陈正时好似也没和这位江太太说过几句话,不知怎地,公演期结束后,竟成了她家座上宾,且教起她九岁的女儿书来。
      陈正时日子过得糊涂惯了,反正一切他顺其自然,也不深究。
      江太太家住在嘉陵新村,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房,就她、她女儿佳佳和一个老妈子三人住。陈正时一次也没问过她她先生做什么,怎么总不在家。江太太自也不会主动提起。陈正时隐约觉得:她是位有钱人家的小姐,不顾家里反对,和个穷书生私奔逃到这里,可惜书生参军死于战场,现就剩下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
      单这么想想,陈正时对江太太,又多了份亲近心思。
      那次令陈惜从差点丧命的日军空袭,把江太太居住的公寓也毁了。
      陈正时有几天没能联络上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心里恐怕已相当看重那个人了。
      徐冰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这样心情起伏。
      一直到第四日,陈正时才从肖氏手里接到一张字条,上面用钢笔写了娟秀的几行字,报了平安。
      肖氏狐疑地看着丈夫,低声说:“我刚回来时,横里冲过来一个小厮,要我把这字条交给你,说什么‘人命关天’。谁写的啊?”
      陈正时反反复复看着字条,末了,举到嘴边深深一吻。他眼眶含泪,激动地说:“可不是‘人命关天’?幸好她平安无事。”说完,他拿了帽子和手杖就急吼吼地出门而去,留下一脸苍白的肖氏,独立厅中。
      陈正时按字条上写的地址,找到了江太太新居。换了地方,仍是摩登干净的公寓房间。
      陈正时按响门铃,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江太太一袭粉色睡袍,站在门口。她没上妆,肤色暗黄憔悴,大眼睛下面,挂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眼袋。她见到陈正时似十分吃惊:“你……”
      陈正时不管这些,他一把将江太太搂进怀中,声音低低切切地说:“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这两天联络不到你,我以为……以为失去你了……”
      这时候,里屋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阿蛮,是谁啊?”
      江太太已经推开陈正时,她理了理鬓脚,大声说:“是佳佳的先生。他不放心佳佳,亲自过来看望我们呢。你快点换了衣服出来。”
      里屋传来换衣服的声音。陈正时则好比三伏天被人泼了一桶凉水,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江太太脸上出现一种新的表情:矜持而客气。陈正时第一次对她明确表现出爱意,她却疏远起来。
      “难为你有心,特地跑来看佳佳,”江太太说,“昨晚菜做多了,还剩下好些,不嫌弃的话,留下和我们一起吃中饭吧。”
      陈正时低声说:“你知道我特地来,到底是为谁。”
      江太太听而不闻,固执己见地说:“正巧佳佳的爸爸昨天过来,你还没见过他吧。”
      陈正时不说话了,心里烦乱。其实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呢?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没有职业,没有家庭靠山,却活得有声有色,最大可能,不就是有钱人家养在外面的姨太太么?不是想不到,不愿想而已。
      里屋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脑袋硕大的男人。双方一打照面,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是财政部次长钱耕年。双方在社交场合,见过面的。
      钱耕年随即笑起来,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惜从的哥哥。”陈正时尴尬一笑。
      江太太倒有些紧张了:“你们认识啊?”
      钱耕年说:“我和他不太熟,和他妹妹,是老相识了。惜从她,很厉害啊。”
      三人围着张圆桌吃饭。大盘辣子鸡外,又有许多配菜,都不是新鲜的,但吃上去味道还不坏。佳佳也要上来吃,被江太太哄到厨房,让她跟老妈子一起吃。
      钱耕年问陈正时现在在做什么。陈正时有些羞赧,说:“也没干什么。无非写写剧本,准备下次公演。”
      江太太趁机说:“陈先生书教得很好。佳佳顽劣惯了,谁看见她都头疼,偏偏听陈先生的话。我看,不如让陈先生去学校教书吧。”
      佳佳在厨房听到说她,大声不依:“妈妈最坏了,又在背后说我坏话。陈先生,你以后别教她。”
      外面三个大人都笑起来。
      钱耕年想了想,咬着筷子说:“现在很多学校迁到这边,正缺教育方面人才。我好似听一个朋友说:立近中学的校长刚被炸死了,还没找到合适人选代他。不知陈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陈正时连正经在课堂教书的老师也没当过,听说一下子让他当中学校长,本能就要拒绝。但饭桌底下,突然有一只柔嫩的手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陈正时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身旁江太太。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钱耕年,感受到陈正时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诚恳而又有些无所谓地说:“陈先生,这机会不错。”
      陈正时感到桌下那手掌热乎乎的,又捏了他一下。他心脏狂跳,面色通红。他想:“她果真对我有意思,只不过身有束缚,不好放纵。是我错怪了她。”
      陈正时僵硬地对着钱耕年一点头,说:“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钱耕年以为他过于看重这个机会,才如此激动,心里好笑,想:“这算个什么事。也罢,他是惜从的哥哥,以传的小舅子,我就当卖他们夫妇一个人情。”
      ××××××××××××××××××
      这事陈惜从很快就从邵宛如口中听说了。
      邵宛如口气欢快,但仍遮不住一丝酸意。她揶揄了一顿陈堪的得意和花容的“猖狂”,然后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时倒了这么多年霉,按理,也该转运了。”
      陈惜从一听是钱耕年给介绍的校长职位,心中马上明白了。但她不愿惹起家中是非,并不挑破,反而说:“大哥一肚子学问,如今,算是能正经派上用场了。
      邵宛如笑说:“但愿如此。”
      陈惜从正抱了张复华喂牛奶,孩子不知对什么不满,吐了一口奶出来,不肯再喝。陈惜从竖起眉头训他:“吃不吃?不吃就饿死你。”
      孩子大概感受到她话中恶意,放声大哭起来。
      邵宛如忙从女儿手上抢过外孙,不断摇晃他。她抱怨女儿:“孩子惹你了?怎么连后妈都不如了。小华乖,瞧这眼睛,跟以传多像。”
      陈惜从狐疑地看了看儿子的眼睛,双手抱胸,还是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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