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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未婚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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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底,陈惜从在重庆枇杷山上的自家别墅里看书。钟百灵新近送了她一批她丈夫从南洋转手进来的英文原版小说,她照旧一次三本,同时看起。
别墅不大,隔音设备又差,不时可听到各个房的动静。
陈堪现在是彻底接受了自己退休养老的现实,每日里除了锻炼身体,就是听书练字,怡然自得。他请了个从前在北平说书的先生,每天到家给他说书。
现在,那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也飘荡在整栋别墅中。
邵宛如下楼,看到客厅中女儿就一犹豫,然后才向她走去。
“你今天也还是呆在家里头吗?”邵宛如问。陈惜从点头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不陪你了。孙太太叫我打牌,叫了三、四次了,再不去,不大好。”
陈惜从心里已经不耐烦,她说:“妈,你快去吧。”
这时,楼上说书先生吆喝了一声,陈堪一阵狂笑。邵宛如蹙了眉头,恨恨说:“没有收入,整天大手大脚地花钱,他倒活得开心。”
陈惜从问她:“上次我给你们的钱,用完了吗?我不知道以传把钱存在哪儿。我自己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邵宛如忙说:“你别多心,我可不是要问你拿钱。我只是看不惯你爸爸这副得过且过的样子。总司令到了这儿,多少你爸爸曾经的熟人都趁机钻营,要官得官,要钱得钱。就你爸爸,胸无大志,自诩清高……”
陈惜从知道她这一开口,又要没完没了,便打断她,提醒她时间不早了。邵宛如和这个亲生女儿总是找不到太多共鸣,心里略微遗憾,趁机站了起来,说:“真的,去太晚又要得罪人了。唉,现在处处得看人家眼色。”
邵宛如叨叨着走了。
陈惜从没翻两页书,花容和肖氏又来了。肖氏手上抱着她四岁的女儿陈璎。
花容看到陈惜从,就亲亲热热招呼了一声。陈惜从淡淡叫了声“姨娘”和“大嫂”,又低头看书,表示交流结束。
花容也没有话好多说。她原是出去打牌的,便照旧出门打牌。
肖氏带着陈璎在院子里戏耍。陈璎话不多,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个不休。肖氏总担心自己女儿的存在,会惹起陈惜从的伤心回忆,所以也不安心,女儿哭时她担心哪儿碰坏了她;女儿笑时,又担心陈惜从听到不快。
陈惜从本来倒没什么,但肖氏每次的小心翼翼,硬挑起她的联想来。她因此很不喜肖氏。这时她听到肖氏在院子里哄女儿,她神经质般小心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嘘,嘘,璎儿乖,别笑这么大声,娘娘在房里看书呢。”
陈惜从想:“难怪大哥看不上她,真是蠢到家了。”
正这么想着,陈正时从楼上下来了。
他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微敞着领口。来重庆后,陈家最得意的人要算他了。
为给重庆人民鼓劲,党国文娱部集体出动,组织雾季公演,大大小小的话剧团、歌剧团、从十月开始,每日在大街小巷上演出。
陈正时因有过这方面经验,被聘去组织公演。他自己也弄了个话剧团,在街上搭台上演他自己写的剧本。
他为了这出,狠下心,把大烟都戒了。现在虽然收入菲薄,但每天活得精神头十足。
他下楼看到陈惜从就热情招呼了一声。
陈惜从说实话这些日子有点怕见他。她自己有病的人,经不起健康的大开窗户使劲闹腾。她对陈正时淡然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陈正时来了劲,说:“今天外面天气不错,你也该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家里。你到了外面,就知道现在军民一心,以艺术对抗侵略者,生活是多么值得期待了。个人得失,在国家危难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见陈惜从仍旧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扫兴,忽然想到一事,又兴奋起来。他说:“现在不但街上,连大户人家家里也有雾季公演呢。你那朋友盛芳沁,最近就和尤部长的女儿一起,演了郭沫若的《棠棣之花》。听说今天也在演呢。”
陈惜从终于有了反应,她好奇地问:“盛芳沁也加入话剧团了?”
“她们是临时组团表演,为了筹集捐款,助重庆百姓度过难关。”
陈正时看了看时间,又对妹妹说了几句鼓励话,就出门了。
肖氏叫了他一声,陈璎也“爸爸”“爸爸”叫个不停。陈正时看也不看她们,走到门口,才背着身,举起一手,挥了两下,算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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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时临走一番话,倒叫陈惜从想了起来。尤夫人知道她到重庆后,几次派人叫她,要她去她那儿。她因为死了丈夫,心灰意懒,又不觉有再敷衍尤夫人的必要,耽搁了几个月,也没去看她。后来,她也不再派人来请自己。
邵宛如因此事对她不太满意,有些话她没说出口,但陈惜从想像得到。“和你爸爸一样,得过且过,不求上进。”
陈惜从合上书,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又琢磨了番。
家里败下来了,她手头现金也不多。张以传的钱他那帮兄弟门徒多少知道些,但这些人不是还留在上海,就是跟张劲声去了香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不想和家里人一块住。他们对她,总好似对病人,没病也被逼出病来,况且真有心病。归根结底一句话:得弄钱。
陈惜从又坐着想了片刻,然后便上楼换衣服。
她从奉天到重庆后,就没怎么外出过,至今衣橱里衣服还是夏天的。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秋装,就找了件料子略厚的黑底绣金花旗袍穿上,外面披了件白羊毛披风。
她许久没打扮自己了,穿戴整齐后对镜自览,不觉一愣。
镜中人比她记忆中大了几岁,比起雪人儿似的少女,似乎多了几分沧桑,又是另一般风韵了。
她心里蓦地一酸,想:“三春再好,他也看不见了。”
她吸一口气,忙把这种念头压下,整了整鬓角,出发去南泉处尤公馆。
山道上终日有几个抬滑竿的人守着。陈惜从没费劲,就乘坐一顶滑竿到了山脚,又叫停在那里的自家车送她去南泉。
南泉尤公馆,又叫“青庐”,在山水竹林环绕之中,统共二十多间房,一律青砖砌成,沿湖散落在各处。
其中尤夫人用来接待客人的贵宾楼,楼高四层,乍一看并不起眼,里面布置却卧虎藏龙,包含了各朝各代、古今中外的名器字画。
陈惜从没有请柬,略微担心。幸好门卫见她气质不凡,听说来找尤夫人,顺便观摩尤小姐话剧的,二话不说,就将她放了进去,且专找人引至贵宾楼。
陈惜从进去的时候,正好《棠棣之花》的话剧演完,底楼大客厅传来一阵热烈掌声。接着,一群衣着华丽、云鬓环香的人嬉笑着涌到外面两间小客厅吃点心谈笑。
陈惜从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她真是离开交际场太久了。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心酸又怀念。
她今天还不准备和熟人多搭讪,看了眼外面没有尤夫人,就往大客厅走。
大客厅里寥落几个人,正拆临时搭出的舞台。两个穿戏服的人站在一扇窗户旁窃窃私语。还有一人在清点募捐到的钱款。
陈惜从环视一周,正找尤夫人,忽听窗旁一个穿戏服的女人叫她:“惜从,陈惜从!”
陈惜从一转头,就看到穿着古装的盛芳沁朝她走了过来。
她可能是穿着戏装,没往常那么浓墨重彩、咄咄逼人,眉目间不可思议地呈现出几丝温婉。她吃惊地看看陈惜从,就开口评论:“好久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了。你可……真见老啊。”
陈惜从知道她一贯德性,无奈笑说:“事情多,不老不成。你没什么事,也起皱纹了。”
盛芳沁狠狠瞪她一眼,笑着转换话题:“以传一去,我以为你从此转性,深居简出了。今天怎地,又出来招摇了?”
陈惜从暗咬银牙,待要说几句厉害话,旁边一个年轻的声音打岔说:“盛姐姐,她是什么人啊?”
陈惜从早注意到刚才和盛芳沁说话的人。她看去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清俊,就是眼角带着戾气,聪明外露。她一身男装打扮,可能扮的是《棠棣之花》中的男主角、刺杀韩相侠累的战国义士聂政。陈惜从便猜她是尤夫人的女儿尤一苇。
盛芳沁听这人问,就说:“这位你不认识吗?她以前总去你家、和你妈妈打牌的。”
尤一苇拍手说:“我想起来了,难怪看着眼熟,是惜姐姐吧。”
盛芳沁说:“你可记住她的脸,她以前从你妈妈处匡去不少钱的。你如今和你哥哥较劲,自己开公司,万一赔本,就问她讨钱吧。”
她这番话说得口气恶毒,以前她虽也和陈惜从不对盘,但不像现在,明目张胆地挑衅。
陈惜从料不到她这么绝,面对她装满恨意的眸子,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应付。
她想:“她认定以传的死,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是恨透我了。奇怪,张以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的人,几时轮到她来管?”
尤一苇一对机灵的大眼珠子轮番在陈、盛二人身上转转,她笑对陈惜从说:“惜姐姐,你这次来,是找我妈妈的吧?你先去外面坐坐,我妈妈和钱伯伯他们在商量事情,他们一好,我就告诉你。”
陈惜从勉强点点头,返回外面一间小客厅。
尤一苇不等她完全离开,就抱着盛芳沁腰,头靠在她肩上,和她说笑。两人行为极是暧昧。
陈惜从也看到了,心里挺不舒服。
她自个儿在小客厅找个地方坐了。不久,就有人认出她是张以传的夫人,纷纷围上来。
陈惜从不得已,只好打起精神应付。说到张以传误中日本人奸计,不免感伤。她虽没哭,但楚楚可怜的,立刻引起众人的同情。
有人趁机表示:非把日本人大卸八块,扔出中国不可。众人附和。
盛芳沁眼眶红红的,倚着根门柱恨恨对身边尤一苇说:“她就是这样,伪装柔弱,赢得所有人爱护。以传也被她骗了。要不是她当初轻佻地勾引那个军统特务,以传怎么会和人家结仇?又怎么会追到奉天,被日本人打死?她还装好人呢。你看你看,她那样子,半点也没把以传放在心上。气死我了。”
尤一苇这段时间很喜欢这个清朝重臣家出身的姐姐,一心讨好她。她说:“盛姐姐,你别气,你看我怎么叫她好看。”
盛芳沁对她不大放心,忙说:“还是算了,你别做过火的事。”
尤一苇头一抬,傲然说:“怕什么?谁叫我生气,我就叫谁不好过。更何况是在我家。”
她也不顾盛芳沁反对,直直走向陈惜从。
陈惜从被众人围着安慰,心下很不耐烦。她忽然感到一阵敌意,抬头一看,见尤一苇已经脱下戏装,换了一套黑色西装,站到她面前,活脱脱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孩子。
陈惜从还没开口,她就小霸王一样指着她鼻子骂起来:“臭婊子,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前你在这里使狐媚子手段,害得你丈夫和别的男人争风吃醋,终于死在东北。现在你没钱了,又跑来我家打秋风,顺便再勾引个男人养活你吗?我家不是长三堂子。你给我滚!”
陈惜从气得脸色煞白,缓缓站了起来。
其他客人虽都觉尤一苇过分,但知道她是尤应民夫妇的心肝宝贝,向来为所欲为,连总司令也宠着她,所以不好明着帮陈惜从,扫她面子。
尤一苇更得意了,又连着冲陈惜从吼了两次“滚”,唾沫星子都溅到陈惜从脸上。
陈惜从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尤一苇哈哈笑说:“这就对了么,记住,以后穷到讨饭,也别再上我们家了。”众人私底下一阵唏嘘。
哪知陈惜从并非就这样走了。她进来时看到外面有人在捞湖中垃圾,捞上来后装了满满一桶。她迅速奔去拎了这只桶,又返回贵宾楼。
这边围聚人群还没散开,陈惜从冷冷一句“都让开”,接着一桶脏水就兜头倒到尤一苇头上。
尤一苇叫了一声,真正呆住了。
陈惜从指着她说:“我不管你天生是条疯狗,还是受了谁的挑唆,到我面前撒野。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张以传是我丈夫,我们夫妻间的事,没第三者置喙的份。别打着‘红颜知己’的幌子,做姨太太乃至婊子的事!”
尤一苇这时缓过来了,她从没受过这种侮辱,气血上头,立刻就要掏枪把陈惜从崩了。可惜今天要换装的缘故,没带枪。她咬咬牙,一脸狠相,挥拳就打陈惜从的脸。
陈惜从心中也有些恐惧,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国财政部长的女儿,会流氓到这种程度。不过她既然已经出手,也豁出去了。
谁知尤一苇的拳头没打出来,就被身后一人抓住了。
陈惜从看到那人,略放了点心。她不由自主地笑着叫他:“张斡明!”
尤一苇也看清了身后阻挠人的真面目。她对张斡明似还有几分顾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阴阳怪气地说:“张师长,这是干么?你没看到人家泼我一身脏水么?”
张斡明一脸严肃:“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咳咳,如果你不是尤部长的女儿、总司令的亲戚,咳咳,我就要亲自动手,教训你一顿了。小姑娘,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尤一苇满脸通红,怒叫:“她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帮她?我告诉我姨夫,马上就把你撤职。”
张斡明一甩手,尤一苇蹬蹬蹬往后连退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张斡明站到陈惜从身前,胸一挺,有点傲气地说:“她是我未婚妻。谁想对她不敬,先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