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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仲夏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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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时向陈堪提出,要娶徐冰为妻。
陈堪近日正和自己的同乡、浙江财阀们打得火热,他不屑向当权者低头,但退一步,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他对儿子婚事本来另有打算,想给他找个大财阀的女儿,对他、对他自己,都好。但儿子先他一步,提出要娶个穷先生的女儿。陈堪先是不忿的,后来又觉得自己过于势力,不好。
他辗转一晚上,次日一早将儿子叫到面前,说:“徐允香其人,我虽没会过,但也听过他的名声。他才识渊博,为人清高自守,不卑不亢,既是他的女儿,配你,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事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婚后,可要收收心思,好好立一番事业,别再写那些荒唐的玩意儿了。”
陈正时虽不赞同父亲所言,但一件事归一件事,父亲答应向徐家提亲,遂了他的心愿,不由得对他满口应承起来。
邵宛如本来担心陈正时结亲权贵后,花容母凭子贵,爬到自己头上,现在陈正时自甘堕落,要去娶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她自然乐意。
他们两个答应,花容人微言轻,再不乐意,也无可奈何了。有心骂儿子两句,他跟棉花似的,是骂是打全不受力,白费劲,所以只好自己唉声叹气,想来自己命中注定,只能到这一步了。
陈堪着媒人向徐允香提亲。徐允香有些意外。在他本意,是看不上陈正时的,觉得没多大出息,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朋友,靠他,女儿大概一辈子找不着好人家。陈堪现在是赋闲在家,但根基深厚,指不定哪天就东山再起了。就是不起,也饿不死他女儿。他前思后想了一番,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两家凑头,交换了彩礼。陈家并不炫富,除了必备的几样,又送了十几套珍藏版书画。徐允香大为畅怀。
徐冰没有阻止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她对自己说,是阻止不了,其实有私心。
婚礼筹备起来。由于陈堪尚赋闲,徐允香又不愿让人家说自己攀附权贵,所以两家一致赞同从简。
徐冰一直战战兢兢的,好像风雨中蹲在树下,就等着一颗雷落到树上,连人带树劈个焦烂。
这些天张旋墨没再来找过她。她希望他是真腻了也好,伤心了也好,从此对她绝念。在这上头她还是很乐观的,觉得张旋墨抛弃她是迟早的事。但她怕他人走不算,还到陈正时面前拆她台脚。
她不想骗陈正时,但她也不想他痛苦。迷糊的幸福不比清醒的痛苦好么?
她害怕,但她觉得自己是抓到了幸福的稻草,越怕,越要紧抓不放。
“谁知道呢?”她想,“也许明天,我就太太平平做陈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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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放暑假。徐允香先前答应了一个朋友,去徐州帮他整理书籍,开图书馆,要离家几天。他回来后,女儿就要嫁出去了。
徐冰送父亲出门,自己回到家无所事事,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呆下来,种种胡思乱想,挟带真实的往事,就乱糟糟地经过她脑海,像车马在阴雨天经过集市,留下一片泥泞的狼藉。
老妈子在亭子间做鞋,忽然听到底楼有人阴恻恻笑了一声。老妈子吃了一惊,停下活,侧耳倾听。隔了半晌,又有人怪异地轻笑起来,然而这次笑了几声,就变成呜咽哭声。
老妈子扔下手中活,跑到底楼,正看到徐冰双手捂脸,蜷着身子哭得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老妈子上前心疼地搂住徐冰。
徐冰靠在她怀里,又哭了阵,缓过来。老妈子打水给她洗脸。老妈子动作麻利,替她擦脸时落手重而粗鲁,擦得她脸疼,心里却松快了。
她见老妈子问了句后便一言不发,自己反倒问起来:“江妈,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哭。”
江妈说:“个人有个人的烦恼,我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没能力消化别人的事。小姐,我只能照顾你起居饮食,别的事,你饶了我吧。”
徐冰微微一笑,心想:“别看她目不识丁,倒是个聪明人。”
徐冰心情好一点了,就要找些事做。江妈不客气,指使她去对一对自己的嫁妆,看缺少什么没。
徐冰含笑照办,拿了单子正要去时,有人上门,说陈正时派人来接她去陈家,他妈妈有话要问。
徐冰之前在家里见过一次花容,知道是姨太太。现在要见她的,怕是陈夫人。她听说过陈夫人,知道是北方军阀家的小姐,以后是自己的婆婆,怠慢不得。她心下惴惴,忙捡了最好的衣服穿上,又淡淡化了妆,这才随人出门。
同心里外停了辆黑色汽车,徐冰一上车,车就开了。
她不认路,也不看外面。她向来接她的男孩打听陈夫人为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男孩一问三不知,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徐冰心中不快,想:“我难道不知道见面就知道了?我是要先了解一二,好有所准备。这小孩真糊涂。”
车子在拉都路停下,那男孩引着她过马路,穿窄巷,到了一幢爬满常春藤的公寓楼下。
徐冰没到过陈家,但也觉察出些不对。她问男孩:“陈先生家是这里?”
男孩笑笑,转身跑了。徐冰听到身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笑说:“陈先生家不在这,张先生和张夫人的家,以后就在这了。”
徐冰没回头,拔腿就要跑。她没跑几步,张旋墨就从后面揽住了她腰,将她紧紧揽在自己怀里。他的声音贴着她耳朵传进来:“这儿可不是私家别墅,人来人往的,你就这么想让人家看好戏?跟我上去。”
徐冰又怕又恨,但没办法,被张旋墨拉进公寓。
这栋楼高六层,张旋墨带她到顶楼,这儿只有一间六间的套房。
房间刚装修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油漆味。家具一应俱全。
张旋墨献宝似的拉着徐冰一间间屋子转了遍,问她怎么看。
徐冰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张旋墨失望于她的反应,一皱眉,说:“我问你怎么看这房。你嫁给我以后,就住这,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徐冰错乱地看着他:“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怎么会嫁给你?”
张旋墨冷冷一笑,一手抓了她下巴,抬起她头。他眸中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光茫,天真而残忍。他说:“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以为我玩过的东西,他陈正时就能简单收了?他想得美。我不过让他空欢喜一场,丢个大人罢了。”
徐冰觉得自己全身发冷,牙齿也在打颤。张旋墨上前搂住她,安慰说:“你别怕。你嫁给我,虽然是做姨太太,但我张家家大业大,不会亏待你。你跟我几年,保管你出去比普通的银行行长还富。陈正时的老头子现在都没饭吃了,那样人家,又最势利眼,你跟着他,只能挨穷受气。”
徐冰还企图挣扎:“他是你朋友,你怎么能让他丢这种人?”
张旋墨恶狠狠地说:“他算什么朋友,抢我女人的朋友?我就是要给他个教训。”
徐冰无话可说了。
张旋墨抱着她又开始不安分,在她脸上一顿舔,伸手就要解她衣扣。
徐冰觉着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拼命推他。她说:“我不舒服,你别这样。”
张旋墨中午约了人出去玩,时间有限,他想了想,还是放开了徐冰。玩得不尽兴,不如不要玩。
他将她拖下楼,塞入车子,先送她回家。
徐冰青白脸色,奄奄一息的模样。接她来的男孩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又转头冲张旋墨眨了眨眼。
张旋墨知道他意思,气得一乐,脚在座椅上踢了下:“看什么看?你以为我像你们这帮小鬼,又贪嘴又把持不定,这么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完事了?”
司机和男孩都大笑起来,徐冰脸色更白。
三人污言秽语,说了一路。车子到同心里后,徐冰不等人替她开门,自己先跳了下去。
“冰儿,”张旋墨的头从车窗中探出来,笑嘻嘻地说,“晚上别锁门,我来给你送宵夜。”
徐冰木偶般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她知道,自己这是落到陷阱里,别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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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夏季闷热,像是穿了十斤棉袄围炉烤火,热气透过肌骨,直达心里,压得心不堪重荷,跳一跳,也胸闷气喘,一身汗。
夜里稍微好些,有风吹过,暂时凉快会儿。
陈正时近来没写□□,却把书里那套应用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书中人物不受赏识,他自己的爱情,却能够浪漫,能够动人,能够为他赢来赞誉与幸福。
徐冰不肯在婚前见他,这让他心火大炽。他赶着学口琴,一能够吹出首《少女的祈祷》,就趁月色,到他未婚妻窗下献宝去了。
这夜闷热异常。陈正时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对着徐冰卧室的窗子,将曲子从头到尾吹完。
他抹抹一头汗,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徐冰醒来听到固然好;她一直睡着,更好。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抖抖汗湿的衬衫,又深情看了徐冰的窗子一眼,转身准备走了。
窗子忽然打开了,徐冰脸色惨白,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窗口。
陈正时对着她笑了起来。她似被他感染,也牵动了下嘴角。
陈正时受了这个鼓励,突然又奔到她窗下,给她一个飞吻,他好听的声音大声说着:“朱丽叶,哦我的朱丽叶,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罗密欧!”
徐冰大笑起来:“傻子,快走吧。”
陈正时来时从公共园圃里折了枝含苞待放的玫瑰别在自己衬衫袖口上,这时他将这枝玫瑰扔给徐冰,看她接住,就又送她一连串飞吻,边送,边跑走了。
徐冰又在窗前站了会儿,才关上窗离开。
张旋墨光着身体,四肢大开躺在她床上,他心情似不大好,看着天花板骂了句“傻子”。
徐冰冷冷看着他投在墙上的影子,说:“你也走吧。”
张旋墨生气地瞪她一眼:“你这副伤心样子做给谁看呢?明明刚才还很爽地夹紧我……”
徐冰双手捂耳,蹲了下来。
张旋墨话也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可徐冰明明是他的女人,是他们对不起他。到底哪里不对了呢?
他穿好衣服,走到徐冰身边。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明天,我派人接你过去。正时那边,你别管,我去向他解释。”
徐冰仍双手捂耳,缩成一团,不像活人,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猫,又比流浪猫迟钝许多。
张旋墨苦恼地摇摇头:“你别这样子,像什么?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徐冰暂时,起码今夜,是不可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了,所以张旋墨走了。
徐冰放开双手,瘫坐到地板上。她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想陈正时,想她自己,想他们短暂的共处时光及获得幸福的微弱可能性。
最后她决定:自己还算幸福。她爱的人,至少也爱她,会在结婚前的仲夏夜里,跑到她窗下吹口琴,抛给她玫瑰花……至于他们能不能在一起,那是另一回事了。
她吃力地撑起自己,找回窗台上那支还很鲜嫩的玫瑰花,咬在嘴里。她划了个大大的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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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妈醒来时,已经过了十点。这在她是绝无仅有的事。从她记事起,就算生病发烧,她也没晚过八点醒来。
她的头沉甸甸的,似被人硬灌了袋沙子,尚没淘干净。她不肯承认自己老了,觉得这种状态,倒好似被人下过蒙汗药了。这想法把她自己逗乐了。谁会这么做?图得什么?
她摇摇头,忙收拾整齐离开亭子间。
房间里空气像刚煮烂的泥,闷热难忍。江妈将窗户一扇扇打开,风和外面的鸟啾蝉鸣一下子涌进,房里死寂憋闷的气息活泛起来。
江妈深吸了几口气,见桌子和厨房都还干净,猜徐冰是不是还没起床。
她扯着嗓子叫了几声,没人回应。
她自己将两个隔夜的冷馒头和水吃了,接着挽起袖子,一通清扫。底楼完了,她拎着扫帚簸箕去二楼。
敲了几下徐冰卧室的门,没人应。江妈想她很少赖床,赖也不会赖得毫无声息,多半是有事赶早出门了。
于是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几乎同时,她手上的扫帚和簸箕落到地上。几秒钟后,一贯镇静的江妈发出一阵阵的尖叫,震动了整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