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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又去东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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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惜从跟着双方家长,平安抵达香港。
上海沦陷后,逃亡香港的上海富商、社会名流,更加多了。香港的房价一下子腾跃上去。这里公寓本来不多,房价涨归涨,还是被抢了个光。张以传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在半山处借得一幢别墅。别墅主人去了美国,一年半载回不来。张劲声带着一家老小、仆佣保镖,几十口人,占了别墅大片。陈堪一家十来个人,则占了小片。
陈堪很不乐意和张劲声呆在同一屋檐下,好在两人作息迥异。陈堪早起早睡,谨遵养身之道。张劲声则维持他在上海时的习惯,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吃了饭,会了客,傍晚出门,或赌或嫖,一般要次日凌晨才回来。
陈惜从本疑心逃难到香港后,生活会起大变化,结果竟没有。
邵宛如一来对香港好奇,二来要开解女儿,总不让她一个人在别墅闷着,天气好,就拉她到市中心逛。陈惜从也不拒绝。
掐指算一下,张以传和她分开已十多天了,半月之期将至。他没有音讯。她似乎也不是特别想念。她以为多少会梦到他,可梦也没有。
这日她又和邵宛如一起逛街,逛累了,就坐在一家兼卖古玩的咖啡馆外露天阳台上喝咖啡。南方天暖,年初已经有人着短袖短裙。衣料轻软,色泽鲜艳。这儿早划归英国人管,男女风气比上海又开放许多。陈惜从母女不过坐了十多分钟,已看到三对热恋情侣搂腰搭肩,亲密地走过了。
陈惜从不由叹了口气,她自己没有注意到。
邵宛如看了她一眼,说:“光天化日,就做出这副浪荡样子,我可不爱看。”
陈惜从笑说:“妈,你又来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
“话是这样说,但在这上头,让我入乡随俗,是万万不能的。”邵宛如皱着眉头,喝了口不加糖的黑咖啡。她心里憋很久了,极欲一问女儿对张以传的态度。她一直怕触雷,等女儿自己开口。在她想来,陈惜从在这没闺友,心中有事,自然第一个对她讲。但陈惜从又不讲。现在正好谈到男女问题,她实在忍不住,试探着说:“也不知以传他什么时候来?”
陈惜从“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他做完了该做的事,自然就会来了。”
“他要是来,你不会再和他闹离婚了吧?”
陈惜从一愣,想和他离婚,似乎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她摇摇头。
邵宛如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说:“不会就好。”然后她又叹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来。听说这件事的门人在上海配合军统工作,专和日本人作对。以传不会也参与其中吧?”
陈惜从不耐烦地说:“他没参加。他办完点私事,就来了。”
她也不知怎地,本来无波无谰、息静的逛街心境,忽然就被搅乱了。她不愿和邵宛如说张以传。她在这上头有点迷信:对于危险中的人,不要多谈。一谈多,就好像举出来当靶子,本来或许没事的,也变成有事。
她不让母亲察觉,又坐了一会儿,这才提出要回去了。邵宛如本是陪她出来散心,一切由她。
他们在香港统共一辆车,是张劲声弄来的,也是他的专驾。陈惜从母女坐黄包车到公交车站,又换公交车,沿环山公路上山。下来后再走五分钟路,就到了。
她们沿着两排冬青树夹成的车道边缘走,穿过一个四四方方维多利亚式的玫瑰园,进入别墅。
一进去就听到张劲声和张斡明两父子的声音,在楼上张斡明的房里吵。
邵宛如笑说:“他今天怎么还没出去?要我说,老子天天往外跑,儿子则天天锁在房里,这也不算事。”
陈惜从拉了她一把:“少管闲事。”
把邵宛如送回房,陈惜从待要回自己房中换衣服,却中途碰到张劲声的贴身随从光头阿三。
陈惜从没怎么和张劲声身边人打过交道,端持问:“什么事?”光头阿三对她也尊敬,说:“我们先生请三少奶奶下去一趟,他有话要说。”
陈惜从心里一跳,冲口而出:“三少爷来了?”光头阿三含笑摇摇头,也不知是说不知道,还是说没回来。陈惜从等不得他回答,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下去。
快到客厅时,她想想不大好,又缓下脚步,但那风风火火的势头,还是在。所以张劲声本来端着盖碗喝茶,见到她,手不由自主一抖,溅出几滴茶。
陈惜从问他:“爸爸,你找我?”
张劲声心里奇怪,“嗯”了一声,说:“你坐。”
陈惜从依言坐下,张劲声才又说:“是阿明的事。惜从,他闹得我头疼死了,我不能关他一辈子。我想,比起我,可能他更听你的话,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他,让他绝了从军心思,安心跟我干?”
陈惜从一听和张以传无关,先散了劲,然而面子总要敷衍。她勉强笑说:“爸爸,你是病急乱投医了。我们以前或许有些交情,但以传和我成亲后,他不恨我已经谢天谢地,怎会听我的话?别我一说,反更促使他要离家从军了。”
张劲声本也觉这主意不妥,一听她这话,更蹙紧了眉头。
陈惜从心想:“儿大不由爹娘,本来人各有志。他要去,就让他去好了,拦什么?”但她不愿被牵涉进张家内务,所以也不多言。
张劲声沉默思索,一时没有语言。陈惜从不好自己说走,百无聊赖地转头看房间中摆设。
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经过,朝里探了探头,正好和陈惜从打了个照面。他转身就走,陈惜从却站了起来,大叫一声:“你站住!”跟着撩起裙子,追了上去。
那人见她追上来,只好在门口停下,冲她讪讪一笑,叫了声“大嫂”。
陈惜从紧盯住他,说:“你不是田照人吗?你来了,张以传呢?”张劲声这时也赶出来,问什么事。陈惜从又转身,斥责地盯牢他,问:“爸爸,田照人怎么来了?以传是不是出事了?”
张劲声头疼地皱皱眉,瞪了田照人一眼,对陈惜从说:“没有事,你别乱猜。”
陈惜从听他还是敷衍口气,立定不动,冷笑说:“怎么,我没有权利知道我丈夫生死吗?你们放心,我早有心理准备,即便他死了,我也不会寻死觅活,吵得你们不得安宁。”
张劲声倒不料她一贯安静的人,也能这样决烈,一刹那以为叶春死而复活,又出现在他眼前。他愣了愣,心中倒是对她生出几分好感。他冲田照人点点头,田照人巴不得,忙把事情经过撮要说了。
他最后也说:“真没事。先生也是不想你担无谓的心思,所以才瞒着你。”
张劲声点头:“以传过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了,你别胡思乱想。阿墨跟他在一块儿,兄弟俩定会有个照应。”
陈惜从皱着眉,对田照人说:“他带人去追许昼白,你就代他来香港了?”她这话并不带讽刺,是随口一问,田照人却脸上一红。
陈惜从见他如此,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仿佛责难。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若是他从大陆传来消息,你们别再瞒我。”田照人忙答应了。
然而陈惜从上过一次当,就不大肯再相信张劲声和他的手下。
第二天起,她不再出外逛街,在屋里呆得烦闷了,只在外面环山马路上走一走。她生怕错过张以传的新消息。
也就在她发现田照人到港后的第十天,她一个人沿着环山马路走。斜坡向下,一边是公路,车辆稀少。另一边是乳黄色泥阑干,阑干外冬青树、香樟树、杜鹃、栀子花、野兰花,正展开蓬勃春意。再过去,是一片闪闪烁烁的淡蓝色海,仿佛和蔚蓝天际拼接到了一块儿。
陈惜从半路与个邮差擦肩而过。她是等过去了十几分钟,回想那佝背老人背上的灰白色大邮袋,才想到,那人可能是邮差吧。
她仍旧往山下方向走,想怎么可能这么巧,正好有他的信,就正好叫她碰上了?
然而她心里有了这件事,宛如鱼咬上了鱼饵,游再远,命总牵到了人家手里。她停下脚步,视而不见地眺望了下远处大海,突然返身,疾步朝别墅走去。
越走近,她心跳越快。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她平日并不怎样思念张以传。如她所说,他真出事,她恐怕也不至于为他寻死觅活。但关于他有点风吹草动,她又总激动得难以自制。真是怪事。
暂住的别墅里十分安静。下午一般都是这样安静。但今天一跨进屋子,她就好像蜻蜓感知到暴雨,心中不安潮动了。
她往里走,没想到先和楼梯上冲下来的张斡明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
张斡明抓了抓头,憨厚地笑起来:“我骗看守,假装昏倒,咳咳咳,他们过来看我,咳咳,被我打倒了。我要走了,咳咳,别告诉爸爸……”
陈惜从张大眼睛盯住他,对他的话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隔壁房里人声窸窣,她的注意力全到了那边。
忽然有个女人惊叫一声,隔壁乱了。
陈惜从脸色一变,转身往隔壁走。张斡明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陈惜从的背影像扬起的帆,快速远去。他不知不觉,也跟了过去。
客厅里聚集了一堆人。张劲声、田照人、连素君、常怀玉,连邵宛如都在。
连素君昏了过去,邵宛如忙着拿盐给她闻。她一醒,就哭开了。
忽然,这些人都看到了进来的陈惜从,客厅里一静,愈发衬托出连素君尖利的哀嚎。
陈惜从到此时,反又镇定下来。她看到张劲声手里的信,问他:“他死了?”
张劲声又急又气,说了句“没有”,然后又骂连素君:“一点用也没有,只知道哭。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哭?触霉头。”
连素君满心委屈,又因害怕丈夫,强忍住哭,却忍不住一声比一声响的抽噎。
陈惜从从张劲声手里抢过信,又听田照人在一边说:“大中他们在天津发现许昼白踪影,但那小子奸猾得很,又被他溜脱。他们再追到奉天。大哥联络了你姐姐,说可能是去了哈尔滨。他们坐火车追去,可下了车,大哥就失踪了。有说被日本人抓走的。大中他们还留在奉天,和你姐姐一起,正设法打听大哥下落。”
陈惜从看了三遍信,差不多也是这内容。
邵宛如在一旁说:“守琦和当地政府官员熟,她一定有办法探听到以传下落。”
陈惜从听不得连素君的抽噎,张劲声也一副快爆发的样子。陈惜从对邵宛如说:“妈,你帮忙把连阿姨扶上楼,我有话和爸爸说。”
邵宛如要说什么,周围几个佣人已过来帮忙,她只好顺着她们扶起连素君,陪她上楼。常怀玉本是听到动静下来看热闹,不想卷进一阵风暴,她现在已不大得张劲声意,怕他雷霆震怒,殃及池鱼,也借口陪连素君,闪人了。
客厅只剩张劲声、他手下和陈惜从。
张劲声诅咒了几句,红了眼说:“这许昼白是什么玩意儿?他差点害死阿墨,我还没跟他算账,这又把以传弄没影了。我就不信我逮不住他。信怎么是大中写的,阿墨在干么?”
田照人支支吾吾,说可能忙着找张以传吧。他们都知张劲声对大儿子宝贝异常,张以传不在,没人敢告诉他张旋墨已死的实情。他怕再说下去露出破绽,忙转了话题,表态说愿去奉天,相帮寻找张以传,捉拿许昼白。
张劲声正要说什么,陈惜从忽然说:“我也去。”
众人一惊,齐齐看向她。张劲声皱眉:“这种事,女人家……”
陈惜从打断他:“陈守琦是我姐姐,若要仰仗她,我出马再合适不过。”
张劲声一犹豫。陈惜从两道柳眉竖了起来,她说:“你反正拦不住我的。要么,我和田照人几个一起去;要么,我一个人去。”
她讲得斩钉截铁,众人也不由得动容。
田照人帮腔说:“先生,大嫂说得有道理。再说大哥怎么失踪的,诸多疑团,信里没写清楚,还须请她问明她姐姐。不如让她去吧。由我们陪着,不会出事的。”
张劲声无法,点点头,说:“也好。”
陈惜从听他答应,忙转身上楼,要去收拾行李。
张斡明躲在客厅角落,对他们的话只一知半解,但也听出张以传在东北出事,陈惜从要赶过去救他。陈惜从一离开客厅,他也追过去。
张劲声瞪大眼,问左右:“这小子怎么出来了?”左右都摇头不知。
张斡明追上陈惜从,拉住她胳膊,急急说:“你要去奉天吗?我和你一起去。”
陈惜从一愣,心无所感,只是急于摆脱他。她抽出手臂,对他说:“这我做不了主,你去跟爸爸说。”
张斡明看着她跑掉,心里怅然若失。他想:“‘爸爸’,‘爸爸’,她叫起来倒顺口。”